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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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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家》杂志里看过。

不错的小说。很喜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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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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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迟子建,以前有在《少年文艺》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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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坛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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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散文
《我的世界下雪了》

   我之所以喜欢回到故乡,就是因为在这里,我的眼睛、心灵与双足都有理想的漫步之处。从我的居室到达我所描述的风景点,只需三五分钟。我通常选择黄昏的时候去散步。去的时候是由北向南,或走堤坝,或沿着河岸行走。如果在堤坝上行走,就会遇见赶着羊群归家的老汉,那些羊在堤坝的慢坡上边走边啃噬青草,仍是不忍归栏的样子。我还常看见一个放鸭归来的老婆婆,她那一群黑鸭子,是由两只大白鹅领路的。大白鹅高昂着脖子,很骄傲地走在最前面,而那众多的黑鸭子,则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比之堤坝,我更喜欢沿着河岸漫步,我喜欢河水中那漫卷的夕照。夕阳最美的落脚点,就是河面了。进了水中的夕阳比夕阳本身还要辉煌。当然,水中还有山峦和河柳的投影。让人觉得水面就是一幅画,点染着画面的,有夕阳、树木、云朵和微风。微风是通过水波来渲染画面的,微风吹皱了河水,那些涌起的水波就顺势将河面的夕阳、云朵和树木的投影给揉碎了,使水面的色彩在瞬间剥离,有了立体感,看上去像是一幅现代派的名画。我爱看这样的画面,所以如果没有微风相助,水面波澜不兴的话,我会弯腰捡起几颗鹅卵石,投向河面,这时水中的画就会骤然发生改变,我会坐在河滩上,安安静静地看上一刻。当然,我不敢坐久,不是怕河滩阴森的凉气侵蚀我,而是那些蚊子会络绎不绝地飞来,围着我嗡嗡地叫,我可不想拿自己的血当它们的晚餐。
  在书房写作累了,只需抬眼一望,山峦就映入眼帘了。都说青山悦目,其实沉积了冬雪的白山也是悦目的。白山看上去有如一只只来自天庭的白象。当然,从窗口还可以尽情地观察飞来飞去的云。云不仅形态变幻快,它的色彩也是多变的。刚才看着还是铅灰的一团浓云,它飘着飘着,就分裂成几片船形的云了,而且色彩也变得莹白了。如果天空是一张白纸的话,云彩就是泼向这里的墨了。这墨有时浓重,有时浅淡,可见云彩在作画的时候是富有探索精神的。
  无论冬夏,如果月色撩人,我会关掉卧室的灯,将窗帘拉开,躺在床上赏月。月光透过窗棂漫进屋子,将床照得泛出暖融融的白光,沐浴着月光的我就有在云中漫步的曼妙的感觉。在刚刚过去的中秋节里,我就是躺在床上赏月的。那天浓云密布,白天的时候,先是落了一些冷冷的雨,午后开始,初冬的第一场小雪悄然降临了。看着雪花如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我以为晚上的月亮一定是不得见了。然而到了七时许,月亮忽然在东方的云层中露出几道亮光,似乎在为它午夜的隆重出场做着昭示。八点多,云层薄了,在云中滚来滚去的月亮会在刹那间一露真容。九点多,由西南而飞向东北方向的庞大云层就像百万大军一样越过银河,绝大部分消失了踪影,月亮完满地现身了。也许是经过了白天雨与雪的洗礼,它明净清澈极了。我躺在床上,看着它,沐浴着它那丝绸一样的光芒,感觉好时光在轻轻敲着我的额头,心里有一种极其温存和幸福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又一批云彩出现了,不过那是一片极薄的云,它们似乎是专为月亮准备的彩衣,因为它们簇拥着月亮的时候,月亮用它的芳心,将白云照得泛出彩色的光晕,彩云一团连着一团的出现,此时的月亮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蜜橙,让人觉得它荡漾出的清辉,是洋溢着浓郁的甜香气的。午夜时分,云彩全然不见了,走到中天的明月就像掉入了一池湖水中,那天空竟比白日的晴空看上去还要碧蓝。这样一轮经历了风雨和霜雪的中秋月,实在是难得一遇。看过了这样一轮月亮,那个夜晚的梦中就都是光明了。
  我还记得2002年正月初二的那一天,我和爱人应邀到城西的弟弟家去吃饭,我们没有乘车从城里走,而是上了堤坝,绕着小城步行而去。那天下着雪,落雪的天气通常是比较温暖的,好像雪花用它柔弱的身体抵挡了寒流。堤坝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我们俩,手挽着手,踏着雪无言地走着。山峦在雪中看上去模模糊糊的,而堤坝下的河流,也已隐遁了踪迹,被厚厚的冰雪覆盖了。河岸的柳树和青杨,在飞雪中看上去影影绰绰的,天与地显得是如此的苍茫,又如此的亲切。走着走着,我忽然落下了眼泪,明明知道过年落泪是不吉祥的,可我不能自持,那种无与伦比的美好滋生了我的伤感情绪。三个月后,爱人别我而去,那年的冬天再回到故乡时,走在白雪茫茫的堤坝上的,就只是我一人了。那时我恍然明白,那天我为何会流泪,因为天与地都在暗示我,那美好的情感将别你而去,你将被这亘古的苍凉永远环绕着!
  所幸青山和流水仍在,河柳与青杨仍在,明月也仍在,我的目光和心灵都有可栖息的地方,我的笔也有最动情的触点。所以我仍然喜欢在黄昏时漫步,喜欢看水中的落日,喜欢看风中的落叶,喜欢看雪中的山峦。我不惧怕苍老,因为我愿意青丝变成白发的时候,月光会与我的发丝相融为一体。让月光分不清它是月光呢还是白发;让我分不清生长在我头上的,是白发呢还是月光。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有关大雪的梦。我独自来到了一个白雪纷飞的地方,到处是房屋,但道路上一个行人也看不见。有的只是空中漫卷的雪花。雪花拍打我的脸,那么的凉爽,那么的滋润,那么的亲切。梦醒之时,窗外正是沉沉暗夜,我回忆起一年之中,不论什么季节,我都要做关于雪花的梦,哪怕窗外是一派鸟语花香。看来环绕着我的,注定是一个清凉而又忧伤、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我心有所动,迫切地想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我伸手去开床头的灯,没有打亮它,想必夜晚时停电了;我便打开手机,借着它微弱的光亮,抓过一支笔,在一张打字纸上把那句最能表达我思想和情感的话写了出来,然后又回到床上,继续我的梦。
  那句话是:我的世界下雪了。
  是的,我的世界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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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坛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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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由 乌冬 发表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花了一上午,分三次才将着故事看完.

身边一个老者的家乡,是山东盛产黄金的招远. 中午休息时候,这老者曾经不合时宜地讲起他回乡听见和看见的"嫁死"的妇女和那些故事, 我当时听得毛骨竦然,又感觉是否这老者变态或者仇恨社会,才编这么鬼迷心窍的故事在大城市的午休时间讲给我们这等 ......
我可是一口气看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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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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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花了一上午,分三次才将着故事看完.

身边一个老者的家乡,是山东盛产黄金的招远. 中午休息时候,这老者曾经不合时宜地讲起他回乡听见和看见的"嫁死"的妇女和那些故事, 我当时听得毛骨竦然,又感觉是否这老者变态或者仇恨社会,才编这么鬼迷心窍的故事在大城市的午休时间讲给我们这等白领听. 当时是制止那长辈继续讲下去的.

从迟子健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面,我又听到了那些故事. 我相信那些故事背后有更加真实而残酷的社会现实和完全真实的原型.

[乌冬 编辑于 2009-05-31 14:10]

[2009-05-31 16:14 补充如下]

诗评家谢冕宣读迟子建的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授奖词:“向后退,退到最底层的人群中去,退向背负悲剧的边缘者;向内转,转向人物最忧伤最脆弱的内心,甚至命运的背后。然后从那儿出发倾诉并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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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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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的小说。
好的小说能滋润干涸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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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深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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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能写小说的真不简单!能认真读小说的更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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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深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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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象是古精美玉器一般的故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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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坛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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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第一章:魔术师与跛足驴
  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
  我的丈夫是个魔术师,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深夜,他从逍遥里夜总会表演归来,途经芳洲苑路口时,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倒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肇事者是个郊县的农民,那天因为菜摊生意好,就约了一个修鞋的,一个卖豆腐的,到小酒馆喝酒划拳去了。他们要了一碟盐水煮毛豆,三只酱猪蹄,一盘辣子炒腰花,一大盘烤毛蛋,当然,还有两斤烧酒。吃喝完毕,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了,修鞋的晃晃悠悠回他租住的小屋,卖豆腐的找炸油条的相好去了,只有这个菜农,惦着老婆,骑上他那辆破烂不堪的摩托车,赶着夜路。
  这些细节,都是肇事后进了看守所的农民对我讲的。他说那天不怪酒,而是一泡尿惹的祸。吃喝完毕,他想撒尿,可是那样寒酸的小酒馆是没有洗手间的,出来后想去公厕,一想要穿过两条马路,且那公厕的灯在夜晚时十有※※是瞎的,他怕黑咕隆咚地一脚跌进粪坑,便想找个旮旯方便算了。菜农朝酒馆背后的僻静处走去。谁知僻静处不僻静,一男一女啧啧有声地搂抱在一起亲吻,他只好折回身上了摩托车,想着白天时走四十分钟的路,晚上车少人稀,二十多分钟也就到了,就憋着尿上路了。尿的催促和夜色的掩护,使他骑得飞快,早已把路口的红灯当做被撇出自家园田的烂萝卜,想都不去想了,灾难就是在这时如七月飞雪一样,让他在瞬间由温暖坠入彻骨的寒冷。
  街上要是不安红绿灯就好了,人就会瞅着路走,你男人会望到我,他就会等我过去了再过。菜农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苦笑。
  小酒馆要是不送那壶免费的茶就好了,那茶尽他妈是梗子,可是不喝呢又觉得亏得慌。卖豆腐的不爱喝水,修鞋的只喝了半杯,那多半壶水都让我饮了!菜农说,哪知道茶里藏着鬼呢!
  菜农没说,肇事之后,他尿湿了裤子,并且委屈地跪在地上拍着我丈夫的胸脯哭嚎着说,我这破摩托跟个瘸腿老驴一样,你难道是豆腐做的?老天啊!
  这是一位下了夜班的印染厂的工人、一个目击者对我讲的。所以第一个哭我丈夫的并不是我,而是“瘸腿老驴”的主人。
  我去看这个菜农,其实只是想知道我丈夫在最后一刻是怎样的情形。他是在瞬间就停止了呼吸,还是呻吟了一会儿?如果他不是立刻就死了的,弥留之际他说了什么没有?
  当我这样问那个菜农的时候,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讲的却是小酒馆的茶水、烧酒、没让他寻成方便的那对拥吻的男女、红绿灯以及那辆破摩托。这些全成了他抱怨的对象。他责备自己不是个花心男人,如果乘着酒兴找个便宜女人,去小旅馆的地下室开个房间,就会躲过灾难了。他告诉我,自从出事后,他一看到红色,眼睛就疼,就跟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老想撞上去。
  我那天穿着黑色的丧服,所以他看待我的目光是平静的。他告诉我,他奔向我丈夫时,他还能哼哼几声,等到急救车来了,他一声都不能哼了。
  他其实没遭罪就上天享福去了,菜农说,哪像我,被圈在这样一个鬼地方!
  我看你还年轻,模样又不差,再找一个算了!这是我离开看守所时,菜农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那口吻很像一个农民在牲□□□□易市场选母马,看中了一匹牙口好的,可这匹被人给提前预定了,他就奔向另一匹牙口也不错的马,叫着,它也行啊!
  可我不是母马。
  我从来不叫丈夫的名字,我就叫他魔术师,他可不就是魔术师么!十几年前,我还在一所小学教语文,有一年六一儿童节,我带着孩子们去剧场看演出。第一个出场的就是魔术师,他又高又瘦,穿一套黑色燕尾服,戴着宽檐的上翘的黑礼帽,白手套,拄一根金色的拐杖,在大家的笑声中上场了。他一登台,就博得一阵掌声,他鞠了一个躬,拐杖突然掉在地上,等到他捡起它时,金色的拐杖已经成了翠绿色的了,他诧异地举着它左看右看时,拐杖又一次“失手”落在地上,等他又一次捡起时,它变为红色的了。让人觉得舞台是个大染缸,什么东西落在上面,都会改变颜色。谁都明白魔术师手中的物件暗藏机关,但是身临其境时,你只觉得那根手杖真的是根魔杖,蕴藏着无限风云。
  我大约就是在那一时刻爱上魔术师的,能让孩子们绽开笑容的身影,在我眼中就是奇迹。
  奇迹是七年前降临的。
  由于我写的几篇关于儿童心理学方面的论文在国家级学刊上发表了,市妇女儿童研究所把我调过去,当助理研究员。刚去的时候我雄心勃勃地以为自己会干一番大事业,可是研究所的气氛很快让我产生了厌倦情绪。这个单位一共二十个人,只有四名男的。太多的做学问的女人聚集在一起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大家互相客气又互相防范,那里虽然没有争吵,可也没有笑声,让人觉得一脚踩进了阴冷陈腐的墓穴。由于经费短缺,所有的课题研究几乎很难开展和深入,我开始后悔离开了学校,我怀念孩子们那一张张葵花似的笑脸。研究所订阅了市晨报和晚报,报纸一来,人们就像一群饥饿的狗望见了骨头,争相传阅。我就是在浏览晚报的文体新闻时,看到一篇关于魔术师的访问,知道他的生活发生了变故的。原来他妻子一年前病故了,他和妻子感情深厚,整整一年,他没有参加任何演出。现在,他准备重返舞台了。我还记得在采访结束时,魔术师对记者所讲的那句话:生活不能没有魔术。
  我开始留意魔术师的演出,无论是在大剧院还是小剧场的演出,我都场场不落。我乐此不疲地看他怎样从拳头中抽出一方手帕,而这手帕倏忽间就变为一只扑棱棱飞起的白鸽;看他如何把一根绳子剪断,在他双手抖动的瞬间,这绳子又神奇地连接到了一起。我像个孩子一样看得津津有味,发出笑声。魔术师那张瘦削的脸已经深深地雕刻在我心间,不可磨灭。
  有一天演出结束,当观众渐渐散去,他终于向台下的我走来。他显然注意到了我常来看他的表演,而且总是买最贵的票坐在首排。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想学魔术?
  我没有学成魔术,我做了魔术师的妻子。
  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所在的剧团的演出已经江河日下,进剧场的人越来越少了。魔术师开始频繁随剧团去农村演出。最近几年,他又迫不得已到一些夜总会去。那些看厌了艳舞、唱腻了卡拉OK情歌的男人们,喜欢在夜晚与小姐们厮混得透出乏味时,看一段魔术。有时看到兴头上,他们就把钞票扬到他的脸上,吆喝他把钞票变成金砖,变成女人的绣花胸衣。所以魔术师这几年的面容越来越清癯,神情越来越忧郁。他多次跟剧团的领导商量,他不想去夜总会了,领导总是带着企求的口吻说,你是个男人,没有性骚扰的问题,他们看魔术,无非就是寻个乐子,你又不伤筋动骨的;唱歌的那些女的,有时在接受献花时还得遭受客人的“揩油”呢,人家顺手在胸脯和屁股上摸一把,她们也得受着。为了剧团的生存,你就把清高当成破鞋,给撇了吧!
  魔术师只得忍着。他在夜总会的演出,都是剧团联系的。演出报酬是四六开,他得的是“四”,剧团是“六”。他常用得来的“四”,为我买一束白百合花,一串炸豆腐干或者是一瓶红酒。
  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魔术师是不拉窗帘的,让月光温柔地在房间点起无数的小蜡烛。偶尔从梦中醒来,看着月光下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我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动。我喜欢他凸起的眉骨,那时会情不自禁抚摩他的眉骨,感觉就像触摸着家里的墙壁一样,亲切而踏实。
  可这样的日子却像动人的风笛声飘散在山谷一样,当我追忆它时,听到的只是弥漫着的苍凉的风声。
  魔术师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瞬间,我让推着他尸体的人停一下,他们以为我要最后再看他一眼,就主动从那辆冰凉的跟担架一样的运尸车旁闪开。我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眉骨,对他说,你走了,以后还会有谁陪我躺在床上看月亮呢!你不是魔术师么,求求你别离开我,把自己变活了吧!
  迎接我的,不是他复活的气息,而是送葬者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涌起的哭声。
  奇迹没有出现,一头瘸腿老驴,驮走了我的魔术师。
  我觉得分外委屈,感觉自己无意间偷了一件对我而言是人世间最珍贵的礼物,如今它又物归原主了。
  我决定去三山湖旅行。
  三山湖有著名的火山喷发后形成的温泉,有一座温泉叫“红泥泉”,据说淤积在湖底的红泥可以治疗很多疾病,所以泡在红泥泉边的人,脸上身上都涂着泥巴,如一尊尊泥塑。当初我和魔术师在电视中看到有关三山湖的专题片时,就曾说要找某一个夏季的空闲时光,来这里度假。那时我还跟他开玩笑,说是湖畔坐满了涂了泥巴的人,他肯定会把老婆认错了。魔术师温情地说,只要人的眼睛不涂上泥巴,我就会认出你来,你的眼睛实在太清澈了。我曾为他的话感动得湿了眼睛。
  如今独自去三山湖,我只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我还想在三山湖附近的村镇走一走,做一些民俗学的调查,收集民歌和鬼故事。如果能见到巫师就更好了。我希望自己能在民歌声中燃起生存的火焰,希望在鬼故事中找到已逝人灵魂的居所。当然,如果有一个巫师真的会施招魂术,我愿意与魔术师的灵魂相遇一刻——哪怕只是闪电的刹那间。

第二章:蒋百嫂闹酒馆
  我在乌塘下车了。不是我不想去三山湖,而是前方突降暴雨,一段山体滑坡,掩埋了近五百米长的路基,火车不得不就近停靠在乌塘。铁路部门说,抢修最快要两天时间。旅客们怨气冲天,一会儿找车长要求赔偿,一会儿又骂滑坡的山体是老妓女,人家路基并没想搂抱你,你往它身上扑什么呀。没人下车,好像这列车是救生艇,下了就没了安全保障似的。
  在旅行中不能如期到达目的地,在我已不是第一次了,这里既有不可抗拒的天气因素,也有人为的因素。有一次去绿田,长途客车就在一个叫黑水堡的寨子停了整整十个小时。茶农因不满茶园被当地的高尔夫球场项目所征用,聚集在交通要道上,阻断交通,要向当地※※讨一个“说法”。茶农们席地而坐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幅乡野的夜宴图。他们有的吃着凉糕,有的就着花生米喝烧酒,有的啃着萝卜,还有的嚼着甘蔗。最后※※部门不得不出面,先口头答应他们的请求,他们这才离开公路。记得当地的交警呵斥他们撤离公路,说他们这样做是违法的时候,茶农理直气壮地说,霸占了我们茶园就不算违法了?领导先违法,我们后违法,要是抓人,也得先抓他们!
  乌塘是煤炭的产地,煤窑很多,空气污浊。滞留在列车上的旅客开始向服务员大喊大叫,他们要免费的晚餐,那已是黄昏时分了。车窗外已经聚集了一些招揽生意的乌塘妇女,她们个个穿着质差价廉的艳俗的衣裳,不是花衣红裙粉鞋子,就是紫衣黄裤配着五彩的塑料项链,看上去像是一群火鸡。她们殷勤地召唤列车上的人下车,都说自己的旅店的床又干净又舒服,一日三餐有稀有干、荤素搭配,有几个男人禁不住热汤热水和床的诱惑,率先下车了。我正在犹豫着,邻座的一位奶孩子的妇女撇着嘴对她身旁的一个呆头呆脑的男人说,这火车也真不会找地方坏,坏在乌塘这个烂地方!人家说这里下煤窑的男人死得多,乌塘的寡妇最多。还真是啊,瞧瞧站台上那些个女的,一个个八辈子没见过男人的样子!她鄙夷地扫了一眼那些女人,然后垂头把奶头从孩子的嘴里拔出来,怨气冲冲地说,我这对※※摊上你们爷俩儿算是倒霉,白天奶小的,黑天喂大的,没个闲着的时候!今晚有没有饭还两说着呢,小东西可不能把我给抽干了!她怀中的婴儿因为丢了奶头,哇哇哭闹着。妇女没办法,只得又把那颗黑莓似的奶头摁回婴儿的嘴里。婴儿立刻就止了哭声,咂着奶。女人骂,小东西长大了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一个有奶就是娘的主儿!
  乌塘寡妇多,而我也是寡妇了,妇女的话让我做了下车的决定。我将茶桌上的水杯收进旅行箱,走下火车。
  脚刚一落到站台的水泥青砖上,就感觉黄昏像一条金色的皮鞭,狠狠地抽了我一下。在列车上,因为有车体的掩护,夕照从小小的窗口漫进车厢,已被削弱了很多的光芒,所以感受不到它的强度。可一来到空旷之地,夕阳涌流而来,那么的强烈,那么的有韧性。光与光密集的聚合与纠集,就有了一股鞭※※的力量。
  七八条女人的胳膊上来撕扯我,企图把我拉到她们的店里去。我选中了独自站在油漆斑驳的栏杆前袖着手的一个妇女。她与其他女人一样打扮得很花哨,一条绿地紫花的裤子,一件粉地黄花的短袖上衣。她的头发烫过,由于侍弄得不好,乱蓬蓬的,上面落了一层棉花绒子,看来她先前在家做棉活来着。她脸庞黑红,皮肤粗糙,厚眼皮,塌鼻子,两只眼睛的间距较常人宽一些,嘴唇红润。她的那种红润不刺目,一看就不是唇膏的作用,而是从体内散发出的天然色泽。我拨开众人朝她走去的时候,她冲我笑笑,说,你愿意住我家的店么?我说是。她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了我一番,说,我家的店不高级,不过干净。我说这就足够了。妇女又说,我没有发票开给你。我说我不需要。她这才接过我的旅行箱,引领我走出站台。
  乌塘的站前广场是我见过的世界上交通工具最复杂的了。它既有发向下辖乡镇的长途客车,还有清一色的夏利牌出租车,以及农用三轮车和脚踏人力车。最出乎意料的,几挂马车和驴车也堂而皇之地停泊在那里。不同的是机械车排出的是尾气,而马车驴车排出的则是粪球。
  妇女擤了一把鼻涕,把我领向西北角的一辆驴车。车上坐着一个仰头望天的瘦小男孩,也就※※岁左右的光景。妇女吆喝一声,三生,有客人了,咱回去吧!那个叫三生的男孩就低下头来,怯生生地看着我。他穿一条膝盖露肉的皱巴巴的蓝布裤子,一件黄白条相间的背心,青黄的脸颊,矮矮的鼻梁,一双豆荚似的细长眼睛透着某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妇女把箱子放在驴车上,把一张叠起的白毡子展开,唤我坐上去,而三生则拍了一下驴的屁股,说,草包,走了!看来“草包”是驴的名字。
  草包拉着三个人和一只旅行箱,朝城西缓缓走去。我问妇女要走多久。她说驴要是偷懒的话,得走二十分钟;要是它顺心意,十分八分也就到了。看草包那不慌不忙的样子,我知道十分八分抵达的可能性是不存在了。不过,草包倒不像头要偷懒的驴,它并不东张西望,只是步态有些踉跄。它不是年纪大了,就是在此之前干了其他的活儿而累着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喜欢这种慢条斯理的前行节奏,这样我能够更细致地打量它的风貌。所以我觉得雄鹰对一座小镇的了解肯定不如一只蚂蚁,雄鹰展翅高飞掠过小镇,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轮廓;而一只蚂蚁在它千万次的爬行中,却把一座小镇了解得细致入微,它能知道斜阳何时照耀青灰的水泥石墙,知道桥下的流水在什么时令会有飘零的落叶,知道哪种花爱招哪一类蝴蝶,知道哪个男人喜欢喝酒,哪个女人又喜欢歌唱。我羡慕蚂蚁。当人类的脚没有加害于它时,它就是一个逍遥神。而我想做这样一只蚂蚁。
  乌塘的色调是灰黄色的。所有楼房的外墙都漆成土黄色,而平房则是灰色的。夕阳在这土黄色与灰色之间爬上爬下的,让灰色变得温暖,使土黄色显得亮丽。街巷中没有大树,看来这一带人注意绿化是近些年的事情,所以那树一律矮矮瘦瘦的,与富有沧桑感的房屋形成了鲜明对照。正值下班高峰,街上行人很多。有的妇女挎着一篮青菜急急地赶路,而有的老头则一手牵着放学的孩子,一手擎着半导体慢吞吞地走着。一家录像厅张贴的海报是一对男女激情拥吻的画面,从音像店传出流行歌曲的节拍。酒馆的幌子高高挑起,发廊门前的台阶上站着叉着腰的招揽生意的染着黄头发的女孩子。这情景与大城市的生活相差无二,不同的是它被微缩了,质地也就更粗粝些、强悍些。所以有家旅馆的招牌上公然写着“有小姐陪,价格面议”的字样,不似大城市的宾馆,※※※※是靠入住房间的电话联络,交易进行得静悄悄的。
  草包穿城而过,渐渐地车少人稀,斜阳也凋零了,收回了纤细的触角。腕上的手表已丢失了二十分钟,驴车却依然有板有眼地走着。我知道妇女撒了谎,驴无论如何地疾走,十分八分抵达也是天方夜谭。妇女见我不惊不诧,倒不好意思了。她说,草包起大早拉了两小时的磨,累着了,走得实在是太慢了。我便问她驴拉磨是做豆腐还是摊煎饼。妇女说做豆腐呀!接着她告诉我住她家的基本是熟客,老客人喜欢闻豆子的气味。我明白她家既开豆腐房又开旅店,便称赞她生意做得大。妇女说,大什么大呀,不过一座小房子,前面当旅店,后面做豆腐房,赚个吃喝钱呗!我指着男孩问妇女,这是你儿子?妇女说,他是蒋百嫂的儿子,我家和他家是邻居。我儿子可比他大多了,我十八岁就偷着结婚了,我儿子都在沈阳读大学了!她说这话时,带着一种自得的语气,我的心为之一沉。我和魔术师没有孩子,如果有,也许会从孩子身上寻到他的影子。就像一棵树被砍断了,你能从它根部重新生出的枝叶中,寻觅到老树的风骨。
  驴车终于停在一条灰黄的土路上,天色已经暗淡了。那是一座矮矮的青砖房,门前有个极小的庭院,栽种着一些杂乱无章的花草。路畔竖着一块界碑似的牌匾,蓝地红字,写着“豆腐旅店”四个字。妇女让男孩卸下驴,饮它些水,而她则提着旅行箱,引我进屋。
  这屋子阴凉阴凉的,想必是老房子吧。空气中确实洋溢着一股浓浓的豆香气,房间比我想像的要好,虽然七八平米的空间小了些,但床铺整洁,窗前还有一桌一椅。床下放着拖鞋和痰盂,由于没有盥洗室,门后放置着脸盆架。墙壁雪白雪白的,除了一个月份牌,没有其他的装饰,简洁而朴素。窗帘也不是常见的粉色或绿色,而是紫罗兰色的。没有想到这个女人在打扮屋子上比打扮自己有眼力。
  妇女说,这是单间,一天三十块钱,厕所在街对面,晚上小解就用痰盂。饭可以在这里吃,也可以到街上的小饭馆。附近有五六个饭馆,各有各的风味。她向我推荐一个叫暖肠的酒馆,说是这家的鱼头豆腐烧得好。我答应着。她和颜悦色地为我打来一盆洗脸水。简单地梳洗了一番,我就出门去寻暖肠酒馆了。
  天色越来越暗淡,这座小城就像被泼了一杯隔夜茶,透出一种陈旧感。酒馆的幌子都是红色的,它们一律是一只,要么低低地挂在门楣上,要么高高地挂在木杆上。一辆满载煤炭的卡车灰头土脸地驶过,接着一辆破烂不堪的面包车像个乞丐一样尘垢满面地与我擦肩而过。跟着,一个推着架子车的老女人走了过来,车上装着瓜果梨桃,看来是摆水果摊的小贩。我向她打听暖肠酒馆,她反问我买不买水果。我说不买。她就一撇嘴说,那你自己去找吧。我便知趣地买了两斤白皮梨,她这才告诉我,暖肠酒馆就在前方二百米处,与杂货店相挨着,不过“暖肠”的“肠”字如今被燕子窝占了半边,看上去成了“暖月”酒馆。
  当我提着梨寻暖肠酒馆的时候,遇见了一条无精打采的狗。它瘦得皮包骨,像是一条流浪的狗。我摸出一只梨撇给它,它吃力地用前爪捉住,嗅了嗅,将梨叼在嘴中,到路边去了。它趴下来吃梨,而不是站着,看上去气息恹恹的。
  一对老人路过这里,看见这狗,一齐叹了口气。老头说,它这又是去汽矿站迎蒋百去了,主人不回来,它就不进家门!老太太则感慨地说,一年多了,它就这么找啊找的,我看蒋百不回来,它也就熬干油了。哪像蒋百嫂,这一年多,跟了这个又跟那个,听说她前两天又把张大勺领回家了!你说张大勺摞起来没有三块豆腐高,她也看得上!蒋百要是回来,还不得休了她!看来还是狗忠诚啊!
  未见蒋百嫂,却先见了她的儿子和她家的狗,这使我对蒋百嫂充满了好奇。
  暖肠酒馆的“肠”字的右边果然被燕子窝占领了。窝里有雏燕,燕妈妈正在喂它们。雏燕从窝里探出光秃秃的脑袋,张着嘴等食儿。
  未进酒馆,先被一股炒尖椒的辣味呛出了一个喷嚏,接着听得一个女人大声吆喝,再烫一壶酒来!我掀开门帘,进得门去。
  酒馆的店面不大,只有六张桌子,两个大圆桌,四个小方桌。店里只有三个酒客,两男一女。两个男人年岁都不小了,守着几碟小菜对饮着。而坐在窗前方桌旁的女人则有好几盘菜伺候着。见我进来,她扬起一条胳膊召唤我,说,姐们,过来陪我喝两盅!她看上去三十来岁,穿一件黑色短袖衫,长脸,小眼睛,眼角上挑;厚嘴唇,梳着发髻,胳膊浑圆浑圆的,看上去很健硕。她已喝得面颊潮红,目光飘摇。我以为碰到了酒疯子,没有理睬她,拣了一张干净的方桌坐下,这女人就被激怒了,她先是将酒盅摔在地上,然后又将一盘土豆丝拂下桌子。那地是青石砖的,它天生就是瓷器的招魂牌,酒盅和盘子立刻魂飞魄散。这时店主闻声出来说,蒋百嫂,你又闹了;你再闹,以后我就不让你来店里吃酒了!蒋百嫂咯咯笑了,她用手指弹了一下桌子,说,我要是陪你睡一夜,你就不这么说话了!店主看上去是个忠厚的人,他讪笑着摇头,说,公安局这帮人也真是饭桶,你家蒋百丢了一年多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至今也没个交代!蒋百嫂本来已经安静了,店主的话使她的手又不安分了,她干脆站了起来,抡起坐过的椅子,哐嚓哐嚓地朝桌上的菜肴砸去。辣子鸡丁和花生米四处飞溅,细颈长腰的白瓷酒壶也一命呜呼了。蒋百嫂边砸边说,我损了东西我赔,赔得起!那两位酒客侧过身子望了望蒋百嫂,一个低声说,可惜了那桌菜;另一个则叹息着说,女人没了男人就是不行!他们并不劝阻她,接着吃喝了,看来习以为常了。
  蒋百嫂发泄够了,拉过一把干净的椅子,气喘吁吁地坐上去,像是刚逃离了一群恶狗的围攻,看上去惊魂未定的。店主拿着笤帚和撮子收拾残局,蒋百嫂则把目光放到了窗外。暮色浓重,有灯火萦绕的屋里与屋外已是两个世界了。蒋百嫂忽然很凄凉地自语着,天又黑了,这世上的夜晚啊!

第三章:说鬼的集市
  旅店的女主人让我叫她周二嫂,因为她男人叫周二。我们研究所的萧一姝,是个女权主义者。她在一篇文章中说,中国妇女地位的低下,从称呼中就可以看出端倪。女人结婚生子后,虽然还有着自己的老名字,但是那名字逐渐被世俗的泥沙和强大的男权力量给淘洗干净了。她们虽然最终没有随丈夫姓,但称谓已发生了变化,体现出依附和屈服于男权的意味,她认为这是一种愚昧,是女性的一种耻辱。萧一姝原来叫萧玉姝,只因她丈夫的名字中也有一个“玉”字,便更名为“萧一姝”,她说女人接受由自己丈夫的姓氏得来的名字,就是一种奴性的体现。可我愿意做相爱人的奴隶。可惜没谁把我的名字依附在魔术师的名字上。
  周二原先是矿工,一次瓦斯爆炸,他成了七人中惟一的幸存者,面部被严重烧伤,落了一脸的疤瘌。死里逃生的周二再也不肯下井,用工伤赔偿金和老婆开了豆腐店和旅店。周二做豆腐,挑到集市去卖,周二嫂则开旅店。周二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就要起来赶着驴拉磨,做上几板豆腐。周二卖豆腐,一卖就是一天。即使中午前他的豆腐担子空了,他也不回家,仍混在集市中。跟掌鞋的聊家常啦,和修自行车的忙里偷闲地下盘象棋了等等。周二嫂听说我要搜集鬼故事,就对我说,你不用挨门挨户地寻,你跟着我家周二去集市,一天可以听上好几个鬼故事,那些出摊的小贩子最喜欢讲鬼故事了。周二眨巴着眼对周二嫂说,邢老婆子要在就好了,她说鬼说得好,可惜她也成了鬼了!史三婆也爱说鬼,不过比起邢老婆子那可差远了,不过是《聊斋》中狐仙鬼怪的翻版!
  我跟着周二去集市了。
  周二个子不高,虽然他有力气,但挑着一担豆腐还是晃晃悠悠的。我跟在他身后,不断地听见别人跟他打招呼,周二,卖豆腐去啊?周二总是回一句,卖豆腐去!也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周二你行啊,白天吃自己的豆腐,晚上吃老婆的豆腐,有福气啊!周二就啐一口痰,理直气壮地说,我白天黑天吃的都是自家的豆腐,又不犯法,你说三道四个啥?!
  太阳已经出来了,但它看上去面目混沌,裹在乌突突的云彩中,好像一只刚剥好的金黄的橙子落入了灰堆中。空气中悬浮着煤尘,呛得人直咳嗽。周二对我说,乌塘一年之中极少有几天能看见蓝天白云,天空就像一件永远洗不干净的衣裳晾晒在那里。乌塘人没人敢穿白衬衫,而且,很多人的气管和肺子都不好。我问这附近有几座煤矿?周二龇着牙说,大大小小总有二十几个吧。我说※※不是加大力度清理小煤窑吗?周二一撇嘴说,电视和报纸上是那么说的,实际上呢,只要不出事,小煤窑是消灭不了的!开小煤窑的哪个不是头头脑脑的亲朋好友?那等于给自己家设着个小金库!矿工的命太贱了,前些年出事故死在井下的,矿长给个万把的就把事儿给平了;现在呢,赔得多了些,也不过两万三万的,比起命来,那算什么!人死了,只要给了钱,没人追究责任,照样还有人下井,他们也照样赚钱!
  听说周二在井下挖了六年煤,我便问他下井是什么感觉?
  周二说,啥感觉?每天早晨离开家,都要多看老婆孩子几眼,下了井就等于踏进了鬼门关,谁能料到自己是不是有去无回?阎王爷想勾你的名字,大笔一挥,你就得留在地下了!妈的!
  周二边骂边撂下担子,一家小饭店的女主人吆喝住了他,要五块豆腐。女主人显然没有睡足,头发没梳理,趿拉着拖鞋,穿一件宽大的黄地蓝花的棉布睡袍,呵欠连天的。周二麻利地将豆腐撮进女人递过来的白铝盆中。豆腐肌肤润泽,它们“噗噗”地投入盆中,使盆底漫出一圈乳黄的水。女人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她对周二说,周二哥,你说蒋百嫂像不像这个盆子?它能装土豆又能盛豆腐,能泡海带也能搁萝卜丝,真是软的硬的、黑的白的全不吝!我听说她昨晚又闹了酒馆,把王葫芦叫到家里睡去了!你说王葫芦都满六十的人了,脸比驴还黑,天天捡破烂,一年到头洗不上一回澡,跟他睡,不是睡在厕所里又是什么!
  周二听女人这样议论蒋百嫂,有些恼了,他说,你也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干净,你家刘争一跑长途,朱铁子不就老来你店里吃酒么,一吃就是一夜,谁不知道?!你们这些女人啊,就跟蚯蚓一样,不能让你们见天光,埋在土里你们安分守己;一挖出来,就学会勾引人了!
  蚯蚓勾引的是鱼!那女人大声地辩驳。她受了奚落倒也不恼,只是不再呵欠连天了。她对周二说,我知道你对蒋百嫂好,都说你是蒋三生的干爹,一家人哪有不向着一家人的?!
  周二挑起担子,冲女人撇撇嘴,走了。跟着他走的,有被汽车挟起的尘土、陈旧的阳光和我。也许还有匍匐的蚂蚁也跟着,只不过没有被我们注意到罢了。
  乌塘有三个集市,周二说我来的集市规模居中,另两个集市,一个比它大,一个比它小。比它大的集市有服装和日用小百货卖,比它小的只卖些肉蛋禽类、蔬菜瓜果。
  周二进了集市,就像一只鸟进了森林,自由而快活。他和老熟人一一打招呼,将担子卸在他的摊位上。已经有很多小商贩出现在集市上了,卖糖酥饼和绿豆稀饭以及油条和豆浆的摊位前人头攒动,生意红火。怪不得我要在旅店吃早饭时,周二对周二嫂说,她不是要跟着我去集市听鬼故事么,还不如在那儿吃呢!想吃枣泥饼有枣泥饼,想喝豆腐脑有豆腐脑,想吃水煎包有水煎包!当时周二嫂白了周二一眼,说,你吃惯了集市的早饭,嫌弃我的手艺了!周二连忙赔着笑脸说,哪能呢,你做的饭我这辈子吃不够,下辈子还想吃呢!周二嫂笑了,她拧了一把周二的脸,说,就你这一脸的疤瘌,也只能可着我的饭来吃了,别人谁得意你?他们满怀爱意的斗嘴使我想起魔术师,以往我们也常这样甜蜜地斗嘴,可那样的话语如今就像镌刻在碑上的墓志铭一样,成为了永恒。
  我到小食摊前吃了碗黑米粥和一个馅饼。有一个食客对着免费的咸菜大嚼大咽着,瘦削的摊主用眼睛白着他,说,不怕?着啊?食客说,?着就喝水!摊主说,水也得花钱啊。食客说,喝水便宜。摊主又说,喝多了水找公厕撒尿也得花钱啊。食客被激怒了,他把咸菜罐摔在地上,骂,免费的咸菜你不叫吃,干脆收费得了,别死要面子硬撑着,还叫男人吗?!摊主看着碎了的咸菜罐,居然委屈得落泪了。他穿件蓝背心,戴一条油渍斑斑的绿围裙,黑红的脸庞,看上去像是一只被做成了酱菜的细长的青萝卜,颜色暗淡,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他这一哭,食客倒了胃口,他放下筷子,将一张十元钱拍在桌子上,说,不用找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与他相邻的卖豆腐脑的说那摊主,你合适啊,这一顿早饭也就三块两块的,你一家伙得了十块,顶三个人吃的了,昨晚一定梦见金鲤鱼了吧?摊主抽搐着脸说,除了金秀,我还能梦见谁?卖豆腐脑的说,金秀又跑你的梦里去了?我看你赶快再找一个算了,她没了三年了,你天天睡凉炕,她当然记挂着你了!要是你娶了新的,她也就过她的阴日子去了,人家在那里也可以再找一个,你不找,也耽误人家啊!
  听他们这一番话,我知道这个面容凄苦的男人死了老婆,而且他与老婆感情深笃。我便胆怯地问他,死了的人进了活人的梦中,会是什么样子?魔术师在时,我倒时常梦见他;可他永别我后,我的脑子一片混沌,没有什么具体的影像,他把我的梦想也带走了。
  摊主泪眼朦胧地望了我一眼,嘴唇哆嗦了几下,说,死了的人回到活人的梦中,当然是活着时的样子了!她会嘱咐你风大时别忘了关窗,下雪了别忘了给孩子戴上棉帽子。唉,她也真是命苦,死了还得跟我操心!
  来了两个身上挂满了石灰点的民工,摊主擦干眼泪,招呼他的生意去了。我回到周二那里,他正在吸烟。我问那个摊主的老婆是怎么死的?周二喷出一口青烟说,他老婆得了痢疾,就到家跟前的个体诊所打点滴。你说青霉素这东西也真是邪性,点了不出两小时,人就没气了!人家说,诊所的老周没有给她做过敏试验,人才死了。我看这女人也是命薄,拉肚子本不是大毛病,拉不死人,非要去诊所,这下好,因小失大,把命都搭上了!
  诊所的那个姓周的呢?我问。
  他呀,原先是个兽医,这些年得病的人比得病的牲畜要多,他就换下蓝袍子,穿上白大褂,挂上听诊器,开起了诊所!他也有点能耐,治好过一个偏头疼的女人,还治好过几个人的胃病,所以他没出事时,生意还挺红火的!
  他一个当兽医的,怎么会拿到为人看病的行医执照呢?我问。
  嗨,这世道的黑白你还看不清哇,有钱能使鬼推磨呗!周二吐了口唾沫,说,老周的连襟在卫生局当局长,拿个行医执照,就跟从自家的树上摘个果子一样轻而易举,有什么难的?出了事后,人家花了两万块,就把事平了!就说人不是点滴死的,是心脏病发作死的!
  这男人也就同意了?我瞟了那摊主一眼。
  不认又怎么着?打官司他打得起吗?反正他老婆已进了鬼门关,还不如弄俩钱,将来留着给孩子用!周二叹了口气,指着那摊主说,他原来是个挺乐和的人,老婆没了,就变得跟女人一样爱计较了,动不动还哭,哪还有点男人的样子!
  老周呢?我心灰意冷地问。
  他呀,在这儿混不下去了,早就走了。听说去了芜湖的亲戚家,不干这行了,养虾去了,谁知道呢?周二又叹了一口气,说,在这个集市上,辛酸的人海着去了,你要听鬼故事,随便逛逛就能听到。
  我与周二闲谈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买了豆腐走了。但凡做小本生意的,都是些眼疾手快的人,他们能心、手、口并用,嘴上抽着香烟并且与你讲着故事,手上麻利地打理着生意,什么也不耽误。
  集市越来越热闹了。推着架子车、挑着货担的生意人越聚越多,先前还空着的摊床也就没有闲着的了。由于这集市有个长条形的顶棚,集市边缘的摊床点染着阳光,而中心地带则相对暗淡些,阳光未爬到那里就断了气。周二把我引向集市※※阴凉处的一个摊床,对一位坐着的袖着手的穿黑衣的老女人说,史三婆,这是我家客人,想搜集鬼故事,你给她讲几个吧!你知道那么多的鬼故事,不讲不就全烂肚子里了么?史三婆呸了周二一口,说,我的故事值钱,讲一个得给我十元!周二说,明天我给你炸包豆腐泡吃,顶了讲故事的钱了!史三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说,你给哪里搜集鬼故事?我说为自己。史三婆就打了一个嗝对我说,你又不是从阴间来的,搜集那故事做啥?我想与她有个轻松的谈话氛围,就开玩笑说,谁说我不是从阴间来的?我这话没吓着史三婆,倒把与她相邻的卖笤帚的女孩给吓着了,她惊叫着说,史三婆,我一看她的样子就像个鬼,一身的黑衣服,瘦得全是骨头,脸上没血色,你可别让她靠近咱们呀!史三婆笑了,她从容不迫地说,鬼就是鬼,哪能让你看得着呢!你不用怕。史三婆让我到摊床里面去坐,不然我像根柱子似地戳在她面前,影响她的生意。我笑了笑,从通道旁的小便道走到摊床里面。也许是久已不笑了,我的笑不但使自己起了寒意,也让那个女孩打了个哆嗦。史三婆的摊床上,摆着形形色色的灭害剂,有毒鼠强、灭蝇水、驱蚊油、除蟑灵、敌杀死等等。史三婆的鬼故事,就以毒鼠强为背景而开始了。
  有个年轻的寡妇,她男人死于矿难的“冒顶”事件。她摊上个好吃懒做又心狠手毒的婆婆,一日伺候不周,婆婆就趁她熟睡时用针扎她的额头。寡妇受够了婆婆的气,就买了两包毒鼠强,炖了一锅肉,打算与婆婆同归于尽。那天下着大雨,电闪雷鸣的,寡妇早把孩子打发到姐姐家去了。她盛了肉,放在桌子上,又取了两个酒杯和两双筷子,唤婆婆喝酒吃肉。婆婆那时正站在窗前把一杯陈茶往窗外泼,听见儿媳唤她,她回身便骂,我知道你有贰心了,想今晚把我灌醉,好在我儿子睡过的炕上养汉!寡妇忍着,没有和婆婆顶嘴,想引诱她把肉吃了。这时外面的雷声越来越响,窗棂被震得跟敲锣似的,咣咣响,寡妇突然看见他丈夫从窗口飘了进来,就像一朵乌云。她刚叫了一声丈夫的名字,那朵云就化做一道金色的闪电,像一条绳子一样,勒住了她婆婆的脖子。婆婆倒地身亡,被雷电取走了性命。寡妇明白这是丈夫在帮助她,如果她也死了,孩子谁来管呢?从那以后,这寡妇就守着孩子过日子,没有再嫁。而她的孩子也争气,几年后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
  史三婆的话使我联想到魔术师,他也会化做一道闪电吗?看来以后的雷雨天气我得敞开窗口了,也许我的魔术师会挟着一束光焰来照亮我晦暗的眼睛。
  卖笤帚的女孩发现我对鬼故事确实有着与人一样的着迷,她不再怀疑我是鬼了,她接着史三婆,讲了另一个鬼故事。
  我表哥在乌塘自来水公司当司机,他有一个朋友叫贾固,在法院工作,是法警。有一年冬天,贾固的车掉进雪窝里,唤我表哥帮他拖出来。我表哥和贾固怕耽误上班,凌晨三点就上路了。那辆车陷在一片坟地里,天落着雪,四周白茫茫的。表哥拖着拖着车,忽然见雪野中闪出一个人影,是个女人,她戴着白围巾,白帽子,脸盘素净,面容秀丽,说要搭我表哥的车进城。在那样一个荒僻的地方,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女人,我表哥觉得蹊跷,就问她怎么这么早就来到野外?那女人只是笑,并不出声。再问她是人是鬼时,她摆摆手就消失了。表哥吓得腿直哆嗦,他们把车拖出来,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坟场。表哥跟贾固说,他当法警,一定是枪毙错了人,冤魂才会从坟地飘出来。贾固便把由他亲手毙掉的死刑犯一一过筛子,最后真的找到了那个面容如坟地上出现的女人的照片,她在七年前就被处决了。存档的卷宗说她红杏出墙,杀害了丈夫。贾固认为这案子判得肯定有不公之处,就暗中复查旧案。从此他寝食不安,衣冠不整,渐渐地精神不太正常了,常指着妻子叫老娘,指着馒头叫灵芝。前年冬天,他被一辆运煤的卡车撞死了。表哥说在贾固的葬礼上,他又看见了那个在坟地遇见的女人,她还是那么年轻,戴着白帽子,白围巾,一言不发。表哥想跟她说几句话,可她一转眼就在贾固的灵前消失了。直到今年春天,派出所抓到了一个※※犯,他交代出自己几年前因抢劫未果,杀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看来她确实是被屈打成招,含冤而死的。贾固杀了本不该被杀的人,她也就取走了他的性命。你说以后谁还敢当法警啊?
  女孩讲故事的能力十分了得,而这个鬼故事则让我起了寒意。我夸赞她口才好,史三婆咳嗽了一声,说,她考上了大学,口才自然差不了!我便问她既然考上了大学,为什么不去上?女孩别过脸去,脸上现出凄凉的神色。史三婆说,还不是因为穷?她妈是个药篓子,他爸呢,常年下矿井,落了一身的病,如今风湿病重得连路都走不了,只能躺在炕上。一家两个病号,哪有钱供她上学呢?
  那为什么不向社会寻求救助呢?我问。
  像她这样上不起大学的孩子又不是一个,救助得过来么?史三婆说,这丫头出来做小买卖,说挣了钱供自己上大学。我看靠她卖笤帚,卖到人老珠黄了也上不起!还不如学那些来乌塘“嫁死”的女人,熬它个三年五载的,“嘭——”地一声,矿井一爆炸,男人一死,钱也就像流水一样哗哗来了!要说什么是鬼,这才是鬼呢!史三婆气咻咻地拈起一瓶灭蚊剂,漫无目的地喷了一下,好像我是只吸人血的毒蚊似的。
  女孩泪眼朦胧地对史三婆说,我才不“嫁死”呢!
  我问,什么叫“嫁死”?
  史三婆擤了把鼻涕,突然指着从不远处走来的一个染着棕红头发的穿花衣的女人说,这媳妇就是来乌塘“嫁死”的。可她嫁来三年了,她男人还活灵活现着!听人说她一个白天都在外面打麻将,晚上回家一看到她男人从井下平安回来了,她就叹气,连饭也不做给他吃。
  我大惑不解,问,这是为什么?
  史三婆鄙夷地看着那个走得愈来愈近的女人,说,你是外地人,当然就不知道“嫁死”是怎么回事了。乌塘不是矿井多,事故多么,这些年下井死了的矿工,家属得到的赔偿金多,一些穷地方的女人觉得这是发财的好门路,就跑到乌塘来,嫁给那些矿工。他们给自家男人买上好几份保险,不为他们生养孩子,单等着他们死。我们私下里就管这样的女人叫“嫁死的”。前年井下出事故时,你看吧,那些与丈夫真心实意过日子的女人哭得死去活来的,而外乡来的那些“嫁死的”呢,她们也哭几嗓子,可那是干嚎,眼里没有泪,这样的女人真是鬼呀!
  那个遭史三婆贬损的女人走到摊床前了,她拿起一瓶敌杀死,问,多少钱?史三婆说九块。那女人嘟囔道,不是六块么?史三婆抿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卖给你就是九块,爱买不买!女人撇下瓶子,说,又不是你一家卖敌杀死!她瞪了史三婆一眼,离开了摊床。我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袅娜的腰肢和裸露着的性感的胳膊,有一种分外寒冷的感觉。
  史三婆的生意在九点以后开始兴旺了。看来乌塘夏季的蚊蝇很多。买灭害药的百分之九十都是女人。史三婆没忘了见缝插针地给我讲故事,什么女人死后变成了狐狸,迷死了猎人;什么大姑娘睡在花树下,无缘无故地怀上了鬼胎,这孩子出生后是个混世魔王,无恶不作。可我对这些传说的鬼故事已经不感兴趣了。集市上人影憧憧,谁能想到有一些却是鬼影呢?!炸油糕与麻花的甜香气,与炸臭豆腐干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卖瓜果蔬菜的与卖粮油副食的争先恐后地吆喝着,地面渐渐地积了瓜子皮、纸屑、烟蒂、菜叶等遗弃物,当然还有人们随口吐出的痰。
  蒋百嫂也出现在集市上了。史三婆告诉我,她男人蒋百失踪后,她就来集市卖油茶面儿了。她是集市中来得最晚的生意人,因为她夜晚老是喝酒后带男人回家鬼混,所以起得迟。她说蒋百嫂的油茶面生意还不错,男人们很喜欢猴在她的摊床前。蒋百嫂仍是一袭黑衣,绾着发髻,嘴里嚼着什么,胳膊上挎着一个木桶,木桶里装着油茶面。她看人时的目光是迷茫的、懒散的,步态微微踉跄,似乎还没醒酒的样子。她穿行在集市中,就像一股凛冽的风掠过湖面,泛起寒波点点,很多人都抬着眼望她,就像看戏中人似的。

第四章:失传的民歌
  乌塘的雨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肮脏的雨了,可称为“黑雨”。雨由天庭洒向大地的时候,裹挟了悬浮于半空的煤尘,雨便改变了清纯的本色。乌塘人因而喜欢打黑伞。众多的打黑伞的人行走在纵横交错的街巷中,让人以为乌塘落了一群庞大的乌鸦。即便如此,雨过天晴,乌塘还是显得清亮了许多。
  周二听说我想搜集民歌,就让我到回阳巷的深井画店去。他说画店的主人陈绍纯,最喜欢唱民歌了。不过他唱的歌有点悲,人们都说那是“丧曲”。他老婆不允许他在家唱,他就在画店唱。回阳巷的商贩,最不喜欢与他为邻了。你这边生意刚开张,那边就传来了他唱丧曲的声音,谁不忌讳呢。所以毗邻画店的商铺,从烧饼铺到狗肉店再到理发店,已经几易其主。如今与它相挨的,是家寿衣店。
  周二嫂套上驴车,和蒋三生到火车站招揽生意去了。三生骑在家里的屋顶上,周二嫂喊他的时候,他激灵了一下,差点一个跟头从屋顶跌下来。周二嫂对我说,自从蒋百失踪后,这孩子就不爱呆在屋里,他除了喜欢到旅店玩,还爱坐在自家的屋顶望天。有的时候他在屋顶一坐就是一下午,似乎在张望他父亲归来。
  蒋百是如何失踪的呢?听周二说,蒋百在小鹰岭矿采煤,是个性情温顺的人。下矿归来,他爱喝上几盅酒,蒋百嫂因而练就了一手做下酒菜的好手艺。小鹰岭是个大矿,一共有六个作业点,每个作业点都要有一到两个班次在作业,而每班次是十人。矿井出事那天,蒋百早晨时离开家去矿上了,可他傍晚没再回来。从蒋百所在的班次的事故工作面上找到了九具尸体,惟独没有蒋百的。矿长说,蒋百那天根本没有到小鹰岭,下井的是九个人。这么说,蒋百那天是去别的地方了。他虽然幸免于难,但是形迹杳然,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大家对蒋百的失踪有多种猜测,有人说他抛弃了蒋百嫂,寻他中学时的相好去了;有人说蒋百被人害了,行凶者早已将他焚尸灭迹。还有更荒唐的说法,说蒋百厌倦了井下生活,到深山古刹做和尚去了。蒋百嫂原先是个羞涩的人,蒋百失踪后,她变了一个人似的,三天两头就去酒馆买醉,花钱大手大脚的,人也变得浪荡了,隔三差五就领男人回家去住。乌塘的许多女人因而敌视蒋百嫂,怕自家男人被她勾引了去。蒋百嫂原来受雇于一家托儿所,给人看小孩子,蒋百失踪后,她就到集市卖油茶面去了。
  周二告诉我,派出所曾对蒋百失踪的事,调查过一些人,问他们在矿难的那天是否见过蒋百?结果有两个人见过他,一个是粮库的退休工人老周头,一个是邮局的顾小栓,他们都说蒋百那天早晨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戴着矿帽,去汽矿站搭乘矿车。蒋百身后,还跟着他家的狗。它每天早晨忠心耿耿地把蒋百送上矿车,黄昏时再跑到矿车停靠地,欢天喜地地把主人迎回来。所以蒋百失踪后,这狗就不入家门,依然在傍晚时去接主人。矿车一停下,它就凑上前,但下车的人总是让它失望。它以前威风凛凛的,如今却憔悴不堪,乌塘人因而喜爱这条忠实于主人的狗,一些饭馆的老板见它从街巷中走来,常撇一些香肠和牛肉给它。
  回阳巷是一条幽长的巷子,深井画店就在这巷子的尽头,果然与一家寿衣店相邻着。画店很小,有一扇西窗,西北角的棚顶打着一个菱形木方,木方下垂下来几条铁链,钩着几幅画。我见过的画店,画都是悬挂在墙壁或者是倚在墙角的,没有像深井画店这样把画吊在棚顶下的,这做派倒有些像肉铺和洗染店了。画店的东北角,是个一丈见方的柜台,一个面容清癯的老人正俯在那儿画着什么。听见门响,他皱了一下眉,但并未抬头。我问他,您就是陈绍纯先生吗?他仍未抬头,而是抽了一下嘴角,微微点了点头。我凑到柜台前,见他正在画荷。那荷花没有一枝是盛开着的,它们都是半开不开的模样,娇弱而清瘦。我只能讪讪地自我介绍,说我想做点民俗学的调查,搜集民歌,听周二介绍他民歌唱得好,特来拜访。我说话的时候,他始终没有望我一眼,所以我觉得是隔着竹帘与他讲话。见他态度如此傲慢,我正想走掉,他突然放下画笔,没容我有任何心理准备,他一歪脖子,歌声就如倏忽而至的漫天大雪一样飘扬而起。我头一回听人唱没有歌词的歌,它有的只是旋律。那歌声听起来是那么的悲,那么的寒冷,又那么的纯净,太不像从大地升起的歌声了。
  他的歌声起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当我还为着歌声的那种无法言说的美而陶醉时,它却戛然而止了。他低声问了句,这样的悲调你也想收集么?如今悲曲上不了台面,你没见电视中唱民歌的个个都是欢天喜地的?
  我说,我喜欢这悲调。我的话音刚落,一个穿着肥大裤衩、着一件油渍渍蓝背心的壮汉满面流汗地推门而入。他胖得两腮的肉直往下坠。他的腋下夹着一幅玻璃框风景山水画。他一进来就嚷嚷,陈老爷,我娘嫌这牡丹不鲜艳,你再给上上色,多涂点红啊粉啊的!
  陈绍纯抬起头,对来人说,牛枕,你回去告诉你娘,牡丹涂红涂得重了,那不成了猴子的屁股了吗?我深井画店就是这么个画法,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是不稀罕,我将画收回,钱一分不少还给她,你看行不行?
  牛枕将画摆在柜台上,撩起背心一角,揩脸上的汗。他粗声大气地说,哎哟,陈老爷,我娘就认你的画,别人画的她还不得意呢!她瘫了三年了,整天看的是墙,我早就说要给墙挂上几张画让她看,可她嫌碍眼、累赘,今年她是头一回提出要看画,点着名要看你画的牡丹,她年岁大了,眼神哪比年轻人,常把猫看成老鼠,把人看成鸡毛掸子。你画的红牡丹,她看成了粉的;粉的呢,又看成白的了!我又没那两把刷子,不然我就给牡丹上色了。陈老爷,求您了,改天我割一块好肉来孝敬您!
  陈绍纯叹了口气,说,再上色,可不就是糟践了那些牡丹么!你留下画吧,明天上午来取。
  牛枕像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拍着手,说,谢谢陈老爷!我娘看的牡丹,就得是歌厅中那些□□□□的小姐,脸上得擦上二两粉,头发抹上二两油,嘴唇涂上二两口红,浓浓的,艳艳的,不然她是不看的!
  陈绍纯说,我看你在集市卖了两年肉,嘴皮子也练出来了。
  牛枕说,我不学会吆喝,卖的就是天鹅肉,也得烂在摊床上,如今这世道,叫唤的鸟儿才有食儿吃呢。
  陈绍纯对牛枕说,明天来取画,顺便为他在集市买两斤蒋百嫂卖的油茶面。
  一提蒋百嫂,牛枕就眉飞色舞地诉说刚刚发生在集市的一件事,蒋百嫂把一个小媳妇的门牙打掉了,这是个来乌塘“嫁死的”外乡女人。那女人买油茶面,蒋百嫂不卖给她,说她的油茶面不能给黑心烂肺的人吃。小媳妇很厉害,她朝蒋百嫂身上吐了口唾沫,说乌塘有一个烂货,她男人失踪后,她熬不住了,连捡破烂的老头都能和她睡上一觉,这个烂货怎配指责别人?蒋百嫂便大打出手,咣咣几拳,将“嫁死的”打得鼻青脸肿,口吐鲜血,掉了颗门牙。小媳妇哭嚎着,打电话报了警。派出所的民警赶到集市后,见是蒋百嫂在惹是生非,就说她,你看乌塘哪个女人像你?闹了酒馆又闹集市,还有一点做女人的样子么?!蒋百嫂一生气,就把一碗刚冲好的油茶面泼到民警脸上,烫得民警跟挨宰的猪一样嗷嗷叫。牛枕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陈绍纯说,蒋百嫂这回可闯了大祸了,那“嫁死的”小媳妇丢了颗门牙,还不得讹她个千儿八百的?
  牛枕说,蒋百嫂有那么多男人供着,赔她个万把的也不在话下!再说了,派出所这帮吃闲饭的找不到蒋百,愧对蒋百嫂,也不敢把她怎么着!
  看来在乌塘,蒋百嫂因为蒋百的失踪而成了新闻人物,你走到任何角落,都能听到她的消息。
  牛枕走了,陈绍纯依然画他的荷花。他垂着头,凝神贯注。也许在他眼中,我就是这画店的静物。我想也许他画完荷花,就有与我谈天的兴致了。
  我走出深井画店时,觉得带着一身的雪花,是陈绍纯歌声中的音符附着在我身上了。太阳在厚薄不一的云中徘徊,遇到云薄的地方,它就浅浅微笑着,而到了云厚之处,它就像一个蒙面的修女,一脸的肃穆。大地也因此忽明忽暗着。我不知道我的魔术师是否在云层的后面,他仍如过去一样在温柔地注视着我么?太阳与月亮之所以永远光华满面,是不是容纳了太多太多往生者的目光?有一缕云,轻飘疏朗得特别像一片鹅毛,它令我想起婚姻生活中那些美好的日子。每当假日时我垂着窗帘放纵地睡懒觉时,已经把早饭热了不知几遍的魔术师就会捏着一片雪白的鹅毛,轻轻地撩拨我的脸,把我叫醒。那片鹅毛是他变魔术的道具,他在舞台上,能用它变出手帕和棒棒糖。我被扰醒后,总是捏着他的鼻子不许他喘气,嗔怪他断送了我的美梦。魔术师就会旋转着鹅毛,大张着嘴吃力地对我说,你睡了一夜,睫毛都是眵目糊,我为你扫一扫还不应该啊?他是把鹅毛当成了笤帚,而把我的睫毛当成了庭院前的栅栏了。他去世后,那片鹅毛被我插在他的指缝间,随他一起火化了,因为再也不会有其他男人用这片鹅毛叫我苏醒了。
  我在异乡的街头流泪了。只要想起魔术师,心就开始作痛了。一个伤痛着的人置身一个陌生的环境是幸福的,因为你不必在熟悉的人和风景面前故做坚强,你完全可以放纵地流泪。
  我哭泣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些行人发现我满面泪痕的样子,现出怪异的神色。有两个人还关切地询问我,一个问我是不是丢了东西。一个问我是不是得了绝症。我回答他们的不是话语,而是绵绵不绝的泪水。我边走边看天,直到那片鹅毛般的云荡然无存了,才注意看脚下的路。过了回阳巷,是紫云街。我很喜欢乌塘街巷的名字,它没有那么大众的名字,比如很多城市都有的“前进路、中山路、胜利街、光芒巷、卫东巷”等等,乌塘街巷的名字,很像一个坐在夕阳底下饱经风霜又不乏浪漫之气的老学究给起的,如青泥街、落霞巷、月树街等。除了紫云街外,我还喜欢月树街的名字。月树街上有几家歌厅,我踅进两间,问这里可有唱民歌的。经营者便问我,你想点民歌?他们盛情地从KTV包房中取出点歌本,向我推荐《山丹丹花开红艳艳》《走西口》《小放牛》《十送红军》《兰花花》《赶牲灵》等歌,我说我想听那种没有被流传下来的民歌,他们就像打量怪物一样对我说,那你走错地方了。
  我确实走错地方了。虽然歌厅的营业高潮还未到来,但偶尔飘来的丝丝缕缕歌声,都是那些滥俗怪诞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有两类最走红,一种是声嘶力竭地如排泄不畅地沙哑着嗓子吼,一种是嗲声嗲气地软着舌头跟蚊子一样地哼哼。这样的歌声在我听来就是人间的噪音。最后在一家名为“星星”的歌厅,总算听到一首三十年代的老歌《陋巷之春》,才让我获得了某种慰藉。唱它的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女孩,虽然她模仿周璇的那种清纯甜美有些夸张,但那旋律本身的美好却像一条奔涌而来的清流一般,难以抵挡。我很喜欢它的歌词:
  
  人间有天堂,天堂在陋巷。春光无偏私,布满了温暖网。树上有小鸟,小鸟在歌唱。唱出赞美诗,赞美青春浩荡。
  邻家有少女,当窗晒衣裳,喜气上眉梢,不久要做新娘。春色在陋巷,春天的花朵处处香。我们要鼓掌,欢迎这好春光。

  我坐下来,在光怪陆离的灯影下要了一杯奶茶,听完了这首歌。之后,又回到月树街。
  月树街上的行人多了,黄昏已近,人们都在归家,街市比先前嘈杂了。我到一家面馆要了碗炸酱面,吃过后又进了一家茶馆,喝了杯绿茶。茶杯油渍渍的,让人觉得店主是开肉食店的而不是开茶馆的。等我再回到月树街时,天色已昏,歌厅的霓虹灯开始闪烁了,流动的商贩也出现了,他们卖的货色品种繁杂,有卖烧饼和牛肉的,也有卖棉花糖、头饰、背心短裤、果品以及二手手机和盗版书籍的。我买了一摞烧饼,一块酱牛肉,又到一家超市买了一瓶二锅头,朝回阳巷走去。我还想在这样的日落时分聆听几首民歌,再沾染一身雪花的清芬之气。
  快到画店的时候,我见与它相邻的寿衣店走出来两个臂戴黑纱的人,他们抬出一只大花圈。那些紫白红黄的花朵被晚风吹得 响,使我想起魔术师的葬礼。也有很多人送了花圈给他,可我知道他最不喜欢纸花了,我差人将他灵堂所有的花圈都清理出去。我知道有我为他守灵就足够了,我是他唯一的花朵,而他是这花朵唯一的观赏者。
  我推开画店的门,见陈绍纯正坐在西窗下打盹,柜台上空空荡荡的,看来他已画完了荷花。店里光线虚弱,可他没有开灯。从他蹙眉的举止中,可看出他知道有人进来了,可他并未抬头,仍旧眯着眼。我轻轻走过去,将酒菜摆在他脚畔,说,该吃晚饭了。
  他睁开眼,微微抬了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酒菜,叹了一口气,说,你就真想听我唱的那些悲曲?我点了点头。他再次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你搜集这样的民歌,是没有出头之日的,谁听这样的民歌啊。
  陈绍纯启开酒,唤我坐在他对面的小方凳上,直接对着瓶嘴饮起酒来。他对我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历过一次死亡,有一天他被一挂受惊的马车掠倒,送到医院后,昏迷了二十多天。他说自己苏醒后,耳畔萦绕的就是凄婉的歌声,那种歌声特别容易催发人的泪水,从此之后,他就痴迷于这种旋律。那时他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寒暑假一到,他就去乡村搜集民歌,整理了很多,还投过稿,但是没有一首能够发表。因为那词和曲洋溢的气息都太悲凉了。陈绍纯有一个朋友在文化馆工作,他曾把民歌拿给他看,他大加赞赏。两个人聚会时,常常悄悄吟唱那些民歌。※※中,这位朋友揭发了他,说陈绍纯专唱资产阶级的伤感小调,对社会主义充满了悲观情绪,陈绍纯开始了挨批生涯。他被打折过腿和肋骨,他们还把他整理的民歌撕成碎屑,勒令他吃下去,让这颓废的资产阶级的东西变成屎。他就得像一头忍辱负重的牛一样,把那些纸屑当草料一样嚼掉。陈绍纯说很奇怪,以前他并不能记住所有的旋律,可它们消亡在他体内后,他却奇迹般地恢复了对民歌的记忆,那些歌在他心底生根发芽、郁郁葱葱,他的内心有如埋藏着一片芳草地,他常在心底歌唱着。只是那些歌词就像蝴蝶蜕下的羽翼一样,再也寻觅不到了,所以他的歌是没有词的。而那样的词在那个年代,就像插在围墙顶端的碎玻璃屏障一样,虽然阳光把它们照得五彩斑斓的,但你如果真想贴近它,跨越它,就会被扎得遍体鳞伤。
  陈绍纯说如果没有这些歌,他恐怕就熬不到今天了。※※结束后,他又回到学校当教师去了,退休后,就开了深井画店。他之所以开画店,就是为了唱歌方便。家人不允许他在家唱,有一回他唱歌,家里的花猫跟着流泪。还有一回他唱歌,小孙子正在喝奶,他撇下奶瓶,从那以后就不碰牛奶了,他只得在外面唱歌。
  天色越来越暗了,陈绍纯的面容在我面前已经模糊了。他对我说,在乌塘,最爱听他歌的就是蒋百嫂。蒋百失踪后,蒋百嫂特别爱听他的歌声。她从不进店里听,而是像狗一样蹲伏在画店外,贴着门缝听。她来听歌,都是在晚上酒醉之后。有两回他夜晚唱完了推门,想出去看看月亮,结果发现蒋百嫂依偎在水泥台阶前流泪。
  陈绍纯的歌声就是在谈话间突然响起来的。他的歌声一起来,我觉得画店仿佛升起了一轮月亮,刹那间充满了光明。那温柔的悲凉之音如投射到晚秋水面上的月光,丝丝缕缕都洋溢着深情。在这苍凉而又青春的旋律中,我看见了我的魔术师,他倚门而立,像一棵树,悄然望着我。没有巫师作法,可我却在歌声中牵住了他的手,这让我热泪盈眶。
  我回到旅店时,天已经很黑很黑了。周二和周二嫂在吵嘴,原来周二嫂用驴车带回了一个瘸腿人,此人是个农民,他老婆进城打工,一去两年,音信皆无。他去寻,发现老婆已跟一家餐馆的大厨厮混上了,他跟大厨格斗,被打折了一条腿。他没钱医治腿,又没钱乘车,就一路拄着拐回他的老家去。周二嫂在站前广场遇见了这个衣衫褴褛、神情憔悴的人。她就把他扶上驴车,想让他来旅店睡宿好觉,喝碗热汤。不料周二对她的义举大为不满,说这个人病得快成灰了,万一死在店里,他的家人找来讹上我们,岂不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周二嫂觉得委屈,她说周二,我领回的要是个女人,你就不这么吹胡子瞪眼睛的了。周二气急了,他跺着脚说,你就是领回个天仙,我也只和你睡!
  我回到房间,洗了把脸,关了灯,躺在床上。我的枕畔放着一个电动剃须刀盒,这是魔术师的。他在时,我常常在清晨睡意蒙?时,听到他刮胡子的声音。那声音很像一个农民在开着收割机收割他的麦子。他永别我后,我将他遗落在枕畔的几根头发拾捡起来,珍藏在他变魔术用的手帕中。而这个剃须刀槽盖中,还存着他没来得及清理的被碾成了齑粉的胡须。我觉得那里仍然流淌着他的血液,所以也把它珍藏起来。我带着它出来,就是想让它跟我一起完成三山湖的旅行。对我而言,它就是一个月光宝盒。我抚摩着它,想着第二天仍然可以到深井画店倾听陈绍纯的歌声,便有一种伤感的幸福弥漫在周身。然而就在那个夜晚,陈绍纯永别了这世界沉沉的暗夜,他把那些歌儿也无声无息地带走了。

第五章:沉默的冰山
  我是在凌晨跟周二寻找瘸腿人时,得知陈绍纯的死讯的。
  周二如以往一样早起,套上驴来拉磨。他正往磨眼中填泡好的黄豆的时候,为客人烧洗脸水的周二嫂慌慌张张地闯进磨房,对周二说,不好了,那个腿坏了的人不见了!住店的大都是周二嫂的老客人,譬如运煤的司机,拉脚的小贩或是收购药材的商人,周二嫂就把大家都吆喝起来,帮助她寻找那个失踪的人。
  周二嫂带着一行人朝西南方向寻找,而我和周二则奔向东北方向。天虽然亮了,但不是那种透彻的亮,街巷中几乎不见行人,它们灰暗、陈旧得像一堆烂布条。空气比白天要清爽一些。周二边寻找边和我嘟囔,说周二嫂就是这么个爱管闲事的女人,她要做的事,你若是不依,她倒不和你频繁地吵闹,她治理周二的办法就是在每日的餐桌上只摆上两碟咸菜和一盘馒头。周二在集市混了一天,最惦记的就是晚餐的烧酒和可口小菜,所以他轻易不敢拗着周二嫂行事。他说如果找不回那个人,周二嫂肯定会把酱缸中长了白醭的咸菜捞出来对付他。我宽慰周二,一个拄着拐的病人,他又能跑多远呢?谅他是不会出城的。
  然而这个人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凡是他能去的地方,比如公交车站、火车站、桥洞、居民区的自行车棚、垃圾箱、公园甚至公厕,我们都找过了。我对周二说,也许周二嫂他们已找回他了,正喝着热汤呢,于是就折回旅店。岂料周二嫂一行也是失望而归,这一大早晨撒出去的两片网均一无所获,周二嫂泪眼朦胧的。她责备周二,一定是昨晚她和丈夫吵嘴的话被那人听到了,他一想到男主人不欢迎他,就知趣地在夜半无人注意时悄悄离开。万一他死在半路上,周二就是杀人凶手。
  周二不敢插言,唯唯诺诺听着。最后他说,他走不远,我再去找。
  我和周二又回到街上。周二说,驴白白拉了磨,今早的豆腐做不成了,这一天的生意算是白搭了,我也去不成集市了。昨天我和谢老铁下的半盘棋还撂在那儿,想着今天下完,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我昨晚都想好了,咳!
  我宽慰他,没准一会儿就能找到那人。周二忍不住埋怨道,你说一个大男人,脸皮怎么就那么薄啊,听了两句难听的就开溜了,还趁着夜色,真是属老鼠的,这不是成心要我和老婆闹别扭嘛,妈的!
  街巷中渐渐有了行人,天也亮了。在主干街道中,已出现了穿着橘黄背心扫街的环卫工人。我们向她们打听是否见着一个爬行着的人,她们都摇头说没见过。我们走过百货商场,走过医院,走过粮油店,从辉来街进入宽成街,又从宽成街插入月树街。灰蒙蒙的太阳升起来了,向阳的建筑物忍饥受冻了一夜,如今它们吮吸着阳光,看上去光洁而滋润。车声起来了,人语也起来了,街市也就有了街市的样子。我们顺着月树街自然而然来到回阳巷,远远的,就见深井画店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周二对我说,画店一定出事了,陈老先生从来不这么早开张,画店也不会在一大早来这么多人的。
  我们加快了步伐,快接近画店时,周二碰到一个歪嘴的熟人,他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他告诉周二,陈老爷子死了,是让一幅画框给砸死的,如今正给他穿寿衣呢。周二拍了一下腿,说,陈老爷子怎么这么倒霉!歪嘴人说,听说他是让牛枕家的画框给砸死的,砸到脑壳上了!可能人老了,脑壳跟鸡蛋壳一样酥了,不经砸!歪嘴人说完,擤了一把鼻涕。
  没有阳光跟着我们走进画店,因为深井画店在回阳巷的阴面。有四个人正抻着一块白布站在柜台里,从里面传来声音。其中一个人低沉地对周二说,别过来,正穿着衣服呢。周二和我就像两根柱子似的无言地立在那里了。过了一刻,有一个人直起腰来,是一张老女人的脸,她吩咐那四个撑着白布的人,把白布蒙在陈老爷子身上,看来死者衣裳已经穿好了。几个人纷纷走出柜台,蹲到窗前的一个脸盆里洗手,仿佛他们刚刚做完一件不洁净的事似的。洗完手,几个人直起身来吸烟。周二问那个老女人,顾婆婆,陈老爷子是几时没的?顾婆婆深深吸了一口烟,说,今儿一大早我出门泼洗脸水,听见他家的店门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是没闩的样子,我就过来看看。那门真的没闩,我进去一看,陈老爷子躺在地上,人早就凉了,他的脑袋旁横着个画框,框没散,玻璃碎了,镶在里面的画也好好的。我认出了那是牛枕他娘要的牡丹。他这是要把画挂在钩子上,失手了,把自己给砸死了。顾婆婆又深深地吸了口烟,说,俗话说得真对呀,该着井里死的,河里死不了!一个镜框,要是砸只蚂蚁,未见砸得死;砸个大活人竟这么轻巧,只能说明他该着这么死么!
  顾婆婆话音才落,牛枕一脸丧气地进来了。大家见了他都不说话,他也只是反复说着“这可怎么好”一句话。顾婆婆吸完那支烟,将烟头扔掉,进了柜台里面,很快把那张肇事的牡丹图取了出来。她就像公安人员让罪犯认证一件血衣一样,将它摊在地上,对牛枕说,这是不是给你娘画的?
  牛枕抽泣了一下,点了点头,眼里泪光点点。
  那牡丹图果然比昨日看上去要鲜艳多了,红色的红到了极致,粉色的粉得彻底,看来陈绍纯老人已经重新修饰过了这张牡丹图。顾婆婆又点了一棵烟,对牛枕说,你说镶着这画的玻璃碎了不知多少块,可这张牡丹图呢,连个划痕都没有,真是奇了!
  周二见牛枕看着画的那种哀愁欲绝的表情,就劝慰他说,如果陈老爷子不将画框悬在房梁下,而是像布店摆放布匹那样一匹匹地竖在柜台上,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顾婆婆也说,陈老爷子也是怪,画又不是鱼干肉干,非要吊起来做什么,这下好,等于自己捉来个吊死鬼,被小鬼索了性命!
  想到那些至纯至美的悲凉之音随着陈绍纯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流泪了。这张艳俗而轻飘的牡丹图使我联想起撞死魔术师的破旧摩托车,它们都在不经意间充当了杀手的角色,劫走了人间最光华的生命。有的时候,生命竟比一张纸还要脆弱。
  顾婆婆就是与画店比邻的寿衣店的店主,她絮絮叨叨地对大家说,陈老爷子昨夜又唱他的丧曲了,唱了大半宿,她为了给张顺强家扎一对还愿用的纸牛纸马,闭店时快到午夜了,可陈老爷子还在唱歌。顾婆婆还说,她去陈老爷子家报丧时,陈老太婆好似睡着,被叫醒后听说她男人没了,一声都没哭,反倒打了一个呵欠,说,唱那种歌儿的,有几个好命的?她的儿孙们闻讯后也不显得特别悲戚,他们相跟着来到画店后,还争论这画店将来该做什么。大儿子说要开玩具店,小儿子说要开音像店,没谁掉眼泪。看他们那架势,用不上三天,他们就会把陈老爷子推进火葬场。
  画店又涌进来几个人,他们拿着黑布、挽幛和几刀烧纸。其中一人的面容酷似陈绍纯,看来是他的儿子。顾婆婆问,你们就在画店布置灵堂啊?那个像陈老爷子的男子说,唔,我妈说了,不往家拉了,我爸喜欢画店,就让他从这儿上路。说完,他从兜里摸出五十元钱给顾婆婆,说这是赏给她的穿衣钱。顾婆婆显然对这个钱数不满,她谢也没谢,微微撇了一下嘴,将钱掖到裤兜里,说她店里没人照应,如果有事再去叫她,就出了画店。
  我和周二也走出画店。周二走在前,我在后。我们出门时,牛枕还在哀愁地垂立着,看着那张牡丹图。周二回头对我说,看来牛枕今天跟他一样倒霉,他卖不成豆腐了,牛枕也别想着去集市卖肉了。
  由于街巷的宽窄和深度不同,阳光投射下来的影子是不一样的。有的街道宽阔平坦,街两侧的建筑物又低矮,阳光的进入就活泼、流畅,街面上的光影就是明媚而柔和的。但如果是幽长而逼仄的小巷的话,再赶上巷子旁的房屋密集而挺拔,阳光的到来就颇为吃力,落在巷子中的光影就显得单薄而阴冷,回阳巷的阳光就是这样的。走在这样的小巷中,我越发有一种凄凉的感觉。周二见我失神,就不再回头与我搭话,他仍然不断地向行人打听拄拐人的下落,大家对他的回答总是说不知道。从周二疲塌的步态上,能明显感受到他的沮丧。
  我们回到旅店,周二嫂已经心平气和地忙着早饭了。原来她碰见了一个运煤的跑长途的司机,他在离乌塘有五六里路的金平庄碰见了一个拄拐的人,他看上去比单脚立着的稻草人还要单薄,金平庄的一个养鸡户正张罗着给他搭便车,让他回家。周二嫂明白这个倒霉蛋碰上了好心人,心中也就安宁了,对周二的态度也和悦了,问他早餐想吃什么咸菜。周二一见周二嫂云开日朗,连忙回磨房做他的豆腐去了。赶不上上午的集市,他下午去也来得及。
  周二嫂告诉我,通往三山湖的火车已经通了,问我什么时候离开乌塘。我对她说不急。她问我民歌和鬼故事搜集得怎么样了,我便把陈绍纯的死讯告诉她。她听了一惊,说,这老爷子身子骨挺硬朗的,竟然死在一张画上,这就是命啊。她说他儿子的名字还是陈绍纯给取的呢,※※结束后,陈绍纯还给上头写了信,建议恢复老街巷的名字,回阳巷和月树街这些一度被废弃的名字,又重新回到街市中。按周二嫂的说法,陈绍纯是乌塘最有文化的人,她说就冲陈绍纯给她儿子取了名字的情分上,她一会儿也要买上几丈白布去吊孝。她还说蒋百嫂要是知道陈老爷子死了,一定会难过的,她喜欢他的歌儿。
  周二嫂感受到了我的抑郁,她说我做的事跟采山货一样,山货的出现是分年份和气候的,搜集民歌和鬼故事也是。赶上这个年月听民歌的人少了,采集起来当然就困难,她劝我不要太难过。她说这两年蒋百嫂没少听陈绍纯的歌,她在夜晚酒醉回家后,也常哼上几曲,估计都是从深井画店学来的,这样我完全可以从蒋百嫂那里挖掘陈绍纯掌握的民歌。她的话使我死寂的心又燃起一簇希望之火。不过周二嫂对我讲,去蒋百嫂家里不那么容易,她早晨起得晚,没人敢这时敲她的门,她也不喜欢客人去;白天呢,她在集市卖油茶面;晚上她倒是回家的,但没个定时,或早或晚,而且如果赶上她喝醉了,带回家的就不仅是一身酒气,可能还会有一个男人,这时候更不便打扰她了。
  我说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待机会。
  周二嫂笑着说,我可不是要拖你的腿,想让你在我的旅店多住几天啊。
  我哪会那么想你呢,我说,你对那个没钱的瘸腿人都那么好。
  一提起瘸腿人,周二嫂又叹气了。她说那个人实在可怜,一夜能拐到金平庄,幸亏夜里没下雨。不过晚上寒气大,天又黑,他不知遭了多少罪!说着说着,她的眼睛湿了。她告诉我,乌塘还有一个爱唱歌的人,她专唱婚礼上的歌,叫肖开媚,在城东开了家婚介所。她劝我不妨去见见她,也许她唱的歌对我也有用。
  吃过早饭,我就步行到城东去找那家婚介所,还真的好打听,一找就找到了。不过肖开媚不在,只有一个嗑着瓜子的肥胖女人守在那里。她对我说,肖开媚今天有活儿,开鞋店的老杨的儿子结婚,她主持婚礼去了。我问肖开媚是否会在婚礼上唱歌,那女人竟然操着一口港台腔对我说,当然啦,她是去唱喜歌去的啦。乌塘的新媳妇,肖开媚要是不去给唱上几首喜歌,她们是不会入洞房的啦。她问我是不是也来预约婚礼的,我摇了摇头,她就兴高采烈地说,那你一定是登记找男友的啦,你喜欢医生吗,医生握着手术刀,又挣工资又拿红包,还不显山不露水的,安全!我这里刚刚登记了一个,他老婆得癌了,他让我先帮他物色着,他老婆是晚期癌症,挺不上几个月了。你喜欢警察吗,有个刚离婚的警察,带着个八岁的男孩,想找一个容貌说得过去的,我看你够标准啊!她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取来一个花名册,哗啦哗啦地翻着,为我物色着人选。那一刻我觉得她就是拿着生死簿子的专门勾人魂魄的阎王爷,而我正不知不觉地踏入了地狱之门。从这样的环境中飞出来的喜歌,肯定透露着铜臭之气,不会让人的内心产生真正的喜悦。在我看来,真正的喜悦是透露着悲凉的,而我要寻找的,正是如梨花枝头的露珠一样晶莹的——喜悦尽头的那一缕悲凉!
  我失望地离开婚介所,漫无目的地回到街巷中。见到街角有人卖金鱼,就凑上去看两眼;见到一个乞丐从垃圾箱中往出翻腾东西,也凑上去看两眼。天色有些昏黄,丝丝缕缕的云彩看上去就像是一片荒草。我进了一家录像厅,厅里光线微弱,汗腥味很浓,像是误闯了鱼虾市场。录像是循环放映,画面上是一个女人酥胸半露、同时与两个男人调情的镜头。我看了两眼,就乏味了,歪在破烂不堪的椅子上睡着了。这一觉竟然睡得比在旅店还要沉迷。等我醒来,电影已转为枪战片,一队穿迷彩服的士兵与一队穿便服的人在丛林中激战正酣,哒哒哒的枪声和火光交替出现。我觉得肚子饿了,晃晃悠悠地步出录像厅,一看手表,已是午后一时了,便就近踅进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米饭,一盘地三鲜。在等菜的时候,听见两个面色黎黑的食客在议论刚刚发生的一件事情。说是那个唱喜歌的肖开媚今天上午主持鞋店老杨的儿子的婚礼时,被矿工刘井发给打了。肖开媚介绍了一个外乡来的女子给这矿工,谁也不知道她是来乌塘“嫁死的”。刘井发和她过了两年,总不见她怀孕,让她去看病吧,这小媳妇反而污蔑刘井发,说他的种子不好使。刘井发起了疑心,砸开了小媳妇终日上着锁的箱子,结果发现了好几张关于他的人身意外伤害保险单,刘井发将她暴打一顿,要休了她,小媳妇倒也不在乎,她说自己结婚前就戴了环,根本就没想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刘井发认为婚介所的肖开媚一定是和小媳妇串通好了,介绍了这么个毒蝎女人给他,就揣上一把斧头,闹了老杨儿子的婚礼,在肖开媚的背上砍了十几斧子。如今肖开媚被拉进医院急救,刘井发被警车带走,搅得婚礼没点喜庆的气氛,老杨哀叹自己卖鞋招来了“邪气”,连新媳妇敬的喜酒都不吃了。
  咳,你说这新媳妇带着个环和人家结婚,等于往肚子里放了一张网,那刘井发撒下的鱼苗再好,也是个被擒的命!其中那个长着对招风耳的食客说。
  另一个吃东西时发出响亮吧唧声的食客说,我要是娶了这样的媳妇,就把她捆上,让她天天跪在门槛上,每隔五分钟喊我一声“爷爷”,不喊就揍,我就不信弄不服帖她!他进而分析煤矿事故多的原因,那是由于地下是阎王爷居住的地方,活人天天下去采煤,等于掘阎王爷的房子,让他不得安生,他当然要大笔一挥,取出生死簿子,把那些本不该壮年死去的人的名字一一勾上,提早带走他们。所以死在井下的矿工,总是三五成群。
  招风耳说,现在行了,下井的一班是九个人,上头不是有文件吗,超过十人以上的死亡事故才上报,死九个人,等于是白死!
  王※※也真是命好,小鹰岭煤矿那次事故,要是蒋百也在井下,刚好是十个人,一上报他就得倒霉,还不得来个行政记大过处分?哪有日后被提拔的份儿!妈的,蒋百也真是甜和他!你说蒋百究竟去哪儿了,我估摸着他那天还是下井了,只不过没找到尸首罢了。不然他家的狗怎么天天还是去汽矿站迎他?狗从哪儿把人送走,自然是在哪儿等主人回来的!
  他们接着慨叹被不明不白抛弃了的蒋百嫂,慨叹糊里糊涂没了爹的蒋三生,慨叹采煤不是人干的活儿。本来他们的饭已吃完了,慨叹来慨叹去,他们觉得世事难料,就说不如趁着休班,一醉方休,明天下了井,能不能回来,还两说着呢。我这才明白,他们也是矿工,难怪他们的脸那么黑呢,好像每一道皱纹里都淤积着煤渣。他们要了一斤烧酒,两个小菜,开始了新一轮的吃喝。在这种时刻,我也特别想喝上一点酒。我吆喝来店主,要他为我拿一壶酒,添上一碟五香花生米和一碟咸鱼。店主吃惊地看着我,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大约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会来这里要酒喝,所以当他朝灶房走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嘟囔道:又一个蒋百嫂——
  两个矿工无所顾忌地聊着天,他们一会儿讲邻里间的事儿,一会儿又讲亲戚间的事儿和夫妻间床上的事儿,非常地放纵,又非常地快乐。我呢,对着几碟小菜独斟独酌着。小吃店的卫生状况很差,苍蝇络绎不绝地在杯盘碗盏间飞起落下,赶都赶不及,只好对它们听之任之,也算有生灵陪着我这孤独的酒客。
  时光在饮酒的过程中悄然流逝了。裹挟在酒中的时光,有如断了线的珠子,一粒粒走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淡了,那两个矿工是什么时候走的我竟一无所知。我飘摇着向外走的时候,店主吆喝住了我,说,哎,你还没付账呢!看来我把这小吃店当成了自己的家。我掏钱买单的时候,店主问我,你不是乌塘人吧?我点了点头。店主把零钱找还我的时候,说,世上没有趟不过去的河,遇事想开点!
  我觉得自己轻飘得就像一片云。如果我真是一片云就好了,我能飞到天上,看看我的魔术师是否在云层背后、手持魔杖对我微笑?我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回旅店。路过暖肠酒馆时,我看见了蒋百嫂的背影,她一定又去吃酒了。而她家的狗,正在路边有气无力地啃着一簇□□□□。
  我回到房间倒头便睡,一条波光荡漾的大河出现在梦中。我站在此岸,望着对岸的青山,忽然看见一只鹰从青山中飞起。我的目光追随着这只鹰,它突然就幻化为一朵莲花形态的彩云;当我对着这云的娴雅之美而惊叹不已时,彩云又变为一只鹿,让人觉得天上也有丛林,不然这鹿缘何而生?正当我想要仔细察看鹿身后的天空是否有丛林时,它却变幻为一条摇头摆尾的鱼。而天空下面的青山,却依然是青山。我对着青山冥想之时,一阵哭闹声撕裂了我的梦境。睁眼一看,天已黑了,去拉灯,灯却依然黑着脸,像是与什么人生了气,不肯绽放笑容。我摸黑走出房间,见走廊尽头有一支蜡烛坐在花盆架上,它勃勃燃烧着,投下一带颤动的乳黄的光影。这光影于我来讲仿佛是一片片凋零的落叶,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它走过,踩出了一脚的苍凉。
  正当我要走出屋子,想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望,原来是周二擎着一盏油灯从磨房走了过来,他大概刚泡完豆子。黄豆不被泡软,是上不了磨盘,做不成豆腐的。
  我问周二是谁在外面哭闹,听上去撕心裂肺的,怪 人的。周二叹了一口气,说,能是谁啊?是蒋百嫂!她醉了,又赶上停电,她就闹,非说要用炸药包把供电局给崩了!
  周二对我说,蒋百失踪后,蒋百嫂似乎特别怕黑暗,逢到停电的时刻,她就跟疯了似的四处奔走呼号,绝不肯在家里呆一刻。周二嫂为此买了很多包蜡烛送她,可是她并不喜欢烛光,嫌它身上不带电。给她送油灯呢,她非说油灯睁的是鬼眼,不怀好意地看她。周二嫂就买来一盏电瓶灯送她。按理说电瓶灯发出的光与电没什么区别,可蒋百嫂仍是嫌弃它,说它把电藏在自己的肚子中,不能传输给别的电器,是个废物。邻居们都知道蒋百嫂受不了没电的时光,所以一遇停电,周二嫂不管手上忙着什么紧要活儿,都要立马放下,去安慰蒋百嫂。蒋百嫂在停电时刻暴躁不安,而一旦室内电灯复明,她就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了。
  周二把油灯摆在门口的鞋柜上,陪我出去看蒋百嫂。街面上没有车辆驶过,也没有行人,路灯一律黑着脸,只有两束锐利的手电筒光在蒋百嫂身上闪来闪去,使她看上去像个站在水银灯下拍夜景戏的演员。
  周二嫂说,你回屋吧,蒋百嫂,夜里凉,你要是感冒了,谁心疼你啊?你回了屋,电也就来了。
  蒋百嫂跺着脚哭叫着,我要电!我要电!这世道还有没有公平啊,让我一个女人呆在黑暗中!我要电,我要电啊!这世上的夜晚怎么这么黑啊!!蒋百嫂悲痛欲绝,咒骂一个产煤的地方竟然还会经常停电,那些矿工出生入死掘出的煤为什么不让它们发光,送电的人还有没有良心啊。
  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为了争取光明而如此激愤,而这光明又必须是由电而生的,这让我困惑不已。蒋百嫂哭叫着,周二嫂和另外两名妇女则好言劝解着,打算把她架回屋子,可她像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没有回去的意思,不断地往前挣,声言要买两吨炸药,把供电局炸成一片废墟。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际,路灯就像长了腿似地跳了一下,电闪闪烁烁地来了。蒋百嫂打了个激灵,立刻安静下来了。
  路灯亮了,居民区的灯也亮了。光明中蒋百嫂虽然也是一脸的悲凉,但她已恢复了理智。她对周二嫂等人说着对不起,然后领着一直在旁边打着哆嗦的蒋三生回家。
  蒋百嫂走后,我随着周二和周二嫂回旅店。周二一进门就奔向油灯和烛台,忙不迭地“噗噗”将它们吹灭。周二嫂说,蒋百嫂确实怪,一停电就跟疯了似的,任谁也劝阻不了,除非是电回来了,她才恢复平静。我觉得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周二说,能有什么秘密呢,男人就是女人的电,缺不了的;离了这个电,再好的女人也干枯了!说着,十分自得地冲周二嫂挤着眼睛,似乎在提醒她,她身上的活力是他赋予的。周二嫂“呸”了周二一口,说,喂你的驴去吧,要不它明天早晨哪有力气拉磨!周二哼着小曲,乐陶陶地去磨房了。
  在这样一个夜凉如水的夜晚,我特别想和蒋百嫂聊聊天。我没有征求周二嫂的意见,独自出了旅店,走进一家食杂店,买了两瓶二锅头,一包花生米、一袋酱鸡爪以及几个松花蛋,敲蒋百嫂家的门去了。
  蒋百嫂的家门外挂着一盏灯,还吊着一串风铃,所以轻轻敲几下门,风铃就会跟着鸣响。那风铃很别致,一只彩色的铁蝴蝶下吊着四串铃铛,它们发出的声音非常清脆,看来蒋百嫂把它当门铃来用了。
  开门的不是蒋百嫂,而是蒋三生。他见了我有些躲躲闪闪的。我问他,※※在家吗?他先是说在,接着又说没在。他好像刚哭过,脸上的泪痕隐约可见。他立在那里,像个小门神,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
  我认定蒋百嫂就在屋里,就说要进屋等她。蒋三生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噔噔地跑到一扇屋门前,说,是在周妈妈家住店的人,我说了你不在,可她还要进来等你!
  我已经不请自进地跨进门槛了。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是幽微的檀香气味,看来蒋百嫂在焚香。屋子素朴而整洁,陈设看上去规矩、得体,与我事先想像的零乱情景大不相同。有一点让我觉得奇怪,明明有两扇屋门,进门的小厅里却摆着一张小床,一看就是蒋三生的,蒋百嫂为什么不让他住在屋子里呢?
  我把酒菜放在小厅的圆桌上。蒋百嫂推开一扇蓝漆门,提着一把黑沉沉的大锁头,赤红着脸走出来,反身把门锁上。她再次转过身来时连打了几个寒战,好像她刚从冰窖中出来。也许是刚才这一场哭闹消耗了她太多气力的缘故,她看上去有些疲惫,发髻也松垂了,几绺发丝像树杈那样斜伸出来,而她的唇角,漾着一点红,想必先前她暴怒之时不慎咬破了它。她有些木然地面对着我,久久无话,只是不断地伸出舌头舔拭唇角,微蹙着眉。那血迹被吸干后,慢慢地又洇了出来,好像她的唇角是个火山喷发口,金红的熔岩要不断涌现。
  你找我有事么?蒋百嫂哀哀地看着我。
  那天我来乌塘,在暖肠酒馆,你邀我喝酒,我不识相,今天特地带了酒来,想和你喝上几盅,说说话,也算赔罪了。我看着她背后那扇上了锁头的门说。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在自家屋内还得上锁,那里一定隐藏着秘密。
  我听周二嫂说,你是来搜集鬼故事和民歌的。蒋百嫂吁了一口气对我说,我不会说鬼,更不会唱民歌。
  今晚我不想听鬼故事,更不想听民歌,我说,我只想跟你喝酒。我盯着她满怀哀愁的眼睛,说,今天晚上太冷太冷了。说完这话,我确实觉得寒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那好吧。蒋百嫂指着桌子上我带来的酒菜说,厅里凉,去我的屋里喝吧。她吩咐蒋三生把我带来的东西拿到里屋的地桌上。蒋三生答应着,麻利地将酒菜兜在怀里,奔向里屋,那样子活像一个甩着长尾巴的小松鼠抱着松塔快乐地前行。
  檀香的气息越来越浓了,我故做轻描淡写地对蒋百嫂说,从那屋里飘出来的香气可真好闻啊,我在佛诞日常去寺庙烧香,闻到的就是这种气味。
  蒋百嫂淡淡地说,那里面供着祖宗的牌位,所以时常要上上香,说完,她率先朝屋里走去。
  在跟着蒋百嫂朝屋里走去的时候,我在她身后悄悄贴近那扇蓝门,我听见一阵“嗡嗡”的轰鸣声,好像里面有什么机器在工作,这更令我疑惑重重。供奉祖宗,环境应该是清净的,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声音发出?
  蒋百嫂的屋子也是整洁的,屋子的布置以蓝印花布为主,比如窗帘、床单、缝纫机以及电视机上,挂的、铺的、苫的都是蓝印花布,看上去素雅而美观。我很难想像蒋百嫂会在这样的屋子里和形形色色的男人鬼混。
  蒋三生已经把吃食搬到窗前的桌子上了。那是一张一米见方的方桌,左右各摆着一把椅子,桌上放着两双筷子,两个白瓷酒盅,还有半瓶喝剩的酒、一袋青豆以及半袋牛肉干。看来蒋百嫂常在这里邀人同饮。
  三生,你睡去吧,没你的事了。蒋百嫂说。
  蒋三生答应着,乖乖回到门厅去了。
  我问蒋百嫂,怎么给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听上去老气横秋的。
  蒋百嫂说,我头一胎流产了,流下的是对双胞胎,照算命人的说法,我算是有过两个孩子了,他出生,排行就是老三了,当然得叫他三生了。
  哦,流了产的孩子也算数啊,我说。
  那不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么,当然算数了。蒋百嫂问我,你有孩子吗?
  我摇摇头。
  蒋百嫂问,你没结婚?要不是你不会养活?再不就是你男人不行?
  我笑了,说,都不是。停顿了一刻,我告诉她,我正想要孩子的时候,我爱人离开了我,他不久前去世了。
  蒋百嫂叹息了一声,哀怜地看了我一眼,说,咱姐俩原来是一个命啊。
  我心中想,难道蒋百并不是失踪,而是死了?
  蒋百嫂大概意识到失言了,她将我让到椅子上,说,我男人失踪了快两年了,没有一点音信,我这不也等于守活寡么?
  见我没有附和,她又机智地引入先前的话题,说她怀的那对双胞胎之所以流产,是被丈夫给吓的。那年矿上发生透水事故,蒋百那天也下井去了,听到消息后,她认定蒋百已别她而去,一阵哭嚎,不想动了胎气,白白葬送了一对双胞胎的性命。其实那天出事的现场,并不在蒋百的作业点。蒋百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可她的肚子却像一片破网似地瘪了。她慨叹做矿工的孕妇,肚里的孩子随时可能成为遗腹子。
  蒋百嫂坐下来,她家的电话响了。电话被蒙在床单下,铃声乍响时,感觉床下有个妖怪在叫,吓了我一跳。蒋百嫂撩开床单接起电话,喂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在集市站了一天,腰疼,闩门睡了!说着,气咻咻地搁下听筒。我猜这或许是哪个男人想来这里讨便宜,反倒讨了个没趣。
  蒋百嫂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启开酒对我说,要是诚心跟我喝,得连干三盅。我答应了。她熟稔地斟酒,瓷盅里的酒荡漾着,不能再多一滴,也不能再少一滴的样子。三盅酒落肚,只觉得从口腔直至肚腹有一条火光在寂静地燃烧,身上热乎乎的,分外舒展。蒋百嫂指着我的脸笑着说,这世上爱涂胭脂的人真是傻啊,酒可不就是最好的胭脂么!你瞧你,一喝上酒,黄脸就成了桃花脸,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一喝上酒,我们就比先前显得亲密了。她问我,你男人是干什么的?怎么死的?我一一对她说了,蒋百嫂挑着眼角说,魔术师不就是变戏法的么?你嫁个变戏法的,等于把自己装在了魔术盒子里,命运多变是自然的了!
  我是一个不愿意在人前流泪的女人,但在蒋百嫂面前,我泪水横流,因为我知道她的心底也流淌着泪水。蒋百嫂一盅一盅地斟着酒,我一盅一盅地啜饮着,我就是一堆冰冷的干柴,而这如火苗一样的酒,又把我燃烧起来。我絮絮叨叨地叙述魔术师离开我后,我怎样一次次在家里痛哭,怕惊扰了邻居,我就跑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将脸贴近它,让我的泪水和着清水而去,让我的哭声融入哗哗的水流中。我还讲了魔术师的葬礼,来了多少人,别人送的花圈又如何被我清理出去,甚至他将被推进火化炉前,我对他最后的乞求,乞求他把自己变活,以及我留在他冰冷的额头上的最后一个热吻,都对她毫无保留地倾诉了。很奇怪,蒋百嫂对我的这番话并没有抱之以同情,相反倒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冷笑,好像我的哀伤不足挂齿,她这种冰冷的态度让我不寒而栗!
  蒋百嫂沉默着,她启开另一瓶酒,兀自连干三盅,她的呼吸急促了,胸脯剧烈起伏着,她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说,你家这个变戏法的死得多么隆重啊,你还有什么好伤心的呢!他的朋友们能给他送葬,你还能最后亲亲他,你连别人送他的花圈都不要,烧包啊,有的人死了也烧包啊。你知不知道,有的人死了,没有葬礼,也没有墓地,比狗还不如!狗有的时候死了,疼爱它的主人还要拖它到城外,挖个坑埋了它;有的人呢,他死了却是连土都入不了啊!
  她这番话使我联想到蒋百,难道蒋百已经死了?难道死了的蒋百没有入土?不然她何至于如此哀恸?
  蒋百嫂彻底醉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诉说。她拍着桌子对我说,乌塘的领导最怕的是她,如果她想把领导从官椅上拉下来,那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他们现在戴的是乌纱帽,可只要我蒋百嫂乐意,有一天这乌纱帽就会变成孝帽子!
  蒋百嫂唱了起来,她唱的歌与陈绍纯的一样,是哀愁的旋律。不过那歌里有词,而歌词反反复复只是一句:这世上的夜晚啊——,听得我内心仿佛奔涌着苍凉而清幽的河水。她唱累了,摇摇晃晃地扑到床上,睡了。是午夜时分了,我毫无睡意,只是觉得头晕,如在云中。
  蒋百嫂哼着翻了一下身,她的黑色棉线衫褪了上去,露出了腰肢,我看见她的腰带上拴着一把黄铜大钥匙,我认定它属于那扇上了锁的蓝漆屋门的,便悄悄走上前,取下那把钥匙。
  我掂着那把钥匙走出去,小厅的灯关了,看来蒋三生已经睡了,依稀可见小床上蜷着个小小的人影。我镇定一番,打开那把锁,推开屋门。扑向我的是檀香气和光影,屋子吊着盏低照度的灯,它像一只蔫软的梨一样,散发出昏黄的光。这屋子只有七八平方米,没有床,没有桌椅,四壁雪白,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也是雪白的,有一种肃穆的气氛。北墙下摆着一台又高又宽的白色冰柜,冰柜盖上放着一只香炉,一盒火柴、一包檀香以及供奉着的一盘水果。冰柜的压缩机正在工作,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像是一声连着一声的沉重的叹息,我明白先前听到的嗡嗡声就是这个大冰柜发出来的。蒋百嫂为什么会在冰柜上焚香祭祖,而却不见她祖宗的牌位?我觉得秘密一定藏在冰柜里。我将冰柜上的东西一一挪到窗台上,掀起冰柜盖。一团白色的寒气迷雾般飞旋而出,待寒气散尽,我看到了真正的地狱情景:一个面容被严重损毁的男人蜷腿坐在里面,他双臂交织,微垂着头,膝盖上放着一顶黄色矿帽,似在沉思。他的那身蓝布衣裳,已挂了一层浓霜,而他的头发上,也落满霜雪,好像一个端坐在冰山脚下的人。不用说,他就是蒋百了。我终于明白蒋百嫂为什么会在停电时歇斯底里,蒋三生为什么喜欢在屋顶望天。我也明白了乌塘那被提拔了的领导为什么会惧怕蒋百嫂,一定是因为蒋百以这种特殊的失踪方式换取了他们升官进爵的阶梯,蒋百不被认定为死亡的第十人,这次事故就可以不上报,就可大事化小。而蒋百嫂一定是私下获得了巨额赔偿,才会同意她丈夫以这种方式作为他生命的最终归宿。他没有葬礼,没有墓地。他虽然坐在家中,但他感受的却不是温暖。难怪蒋百嫂那么惧怕夜晚,难怪她逢酒必醉,难怪她要找那么多的男人来糟践她。有这样一座冰山的存在,她永远不会感受到温暖,她的生活注定是永无终结的漫漫长夜了。
  我悄悄将冰柜盖落下来,再把香炉、火柴、果盘一一摆上去。我锁上门,把钥匙拴回蒋百嫂的腰带上,走出她的家门。这种时刻,我是多么想抱着那条一直在外面流浪着的、寻找着蒋百的狗啊,它注定要在永远的寻觅中终此一生了。我很想哭,可是胃里却翻江倒海的,那些吞食的酒菜如污泥浊水一般一阵阵地上涌,我大口大口地呕吐着。乌塘的夜色那么混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街面上路灯投下的光影是那么的单调和稀薄,有如被连绵的秋雨沤烂了的几片黄叶。我打了一串寒战,告诉自己这是离开乌塘的时刻了。

第六章:永别于清流
  我已经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坐在红泥泉边,没人能看见我的哀伤了。比之乌塘,三山湖的阳光可说是来自天堂的阳光,清澈雪亮如泉水。涂了泥巴的身体被晒得微微发热,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块被放到大自然中等待焙制的面包,阳光用它的文火,丝丝缕缕地烤炙着我。泉边坐着一些如我一样浑身涂满了泥巴的人,他们也在享受阳光和清风,我无法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大家脸上的表情,都被那浓云一样密布的泥巴给遮蔽了,所以我不知道他们是哀愁呢还是快乐。
  原来的红泥泉被划分为两个区域,男女各半,只要望见一群涂了泥巴的人中青烟缭绕着,那一定是男人所在的地方,这群泥人喜欢手里夹着香烟,边抽边享受阳光。后来红泥泉的生意不如其他的温泉,经营者分析这是把男女分开的缘故,于是两个区域又合二为一,男男女女可以混杂在一起。果然,生意又渐渐回潮。原来之所以将男女分开,是由于许多男宾客连短裤都不穿,说是泥巴已将私处严严实实裹上,短裤实在是多余。而一些随意的女宾客,也喜欢裸露着□□□□。男女混杂之后,规定是入红泥泉的客人必须要穿背心和短裤,但违规者大有人在,经营者权当看不见,听之任之。其实柔软的红泥已经是上帝赐予人类最好的遮羞布,客人的选择不是没有道理的。一群泥人坐在红泥泉边的情景,让我联想到上帝造人的情形。这种能治疗很多疾病的红泥,淤积在碧蓝的湖水深处,柔软细腻,一触摸便知是经过了造物主千万次的打磨、淘洗,又经过了千百年和风细雨的滋润,才酿得如此的好泥。
  坐在泉边的,有许多对恋人。虽然身裹泥巴不方便讲话,但从他们手拉手的举止上,完全能感受到他们的脉脉深情。情侣们的目光,也就跟这光芒四射的阳光一样,火辣辣的。我是多么的羡慕这样的目光啊。如果魔术师坐在我身边,他也会拉着我的手的,可他却被一头跛足驴给接走了。我在心底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泪水奔涌而出。泪水使脸上的红泥更加润泽,融入红泥的泪水已经被调化为最养颜的膏脂了。
  我通常上午时将通身涂满泥巴,坐在红泥泉边释放泪水,午后再去真正的温泉浸泡一两个小时。从温泉出来,换上便装,即可一身清爽地在三山湖景区闲走。
  我喜欢逛卖火山石的摊床。那些火山石形态不一,被开发出的产品也就各不相同。那些嶙峋峥嵘的因其妖娆之气而被做为盆景;细腻光滑的则被凿成笔筒和首饰盒;而纹理如蜂窝一样粗糙的,十有※※被当做了磨脚石。在卖磨脚石的摊床前,我遇见了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与其他赤膊、光头的男孩不同,他戴一顶宽檐草帽,穿着长袖衫,长裤,袖筒宽大,而且衣着的颜色是藏青色的,看上去老气横秋,他袒露于脸上的笑容,便有一种受挤压的感觉。他在摊床前招揽生意,而进行交易的,是一个面色黎黑的站在少年身后的独臂男人。男孩不像其他的生意人,采取的是花言巧语的吆喝或是围追堵截的兜售,他用变戏法的办法引起游客的注意。只见他手里握着一枚温泉煮蛋,把玩片刻后,这鸡蛋忽然幻化为一块磨脚石,当游人对着磨脚石惊叹不已时,他又把鸡蛋飞快地变回掌心中。游人喜爱这男孩,就是不买磨脚石,也要买上两枚鸡蛋,清瘦的独臂人的生意也就比其他卖火山石的摊床要好得多了。
  经过摊床的次数多了,我知道独臂人姓张,男孩叫云领,他们是一对父子。因为其他的生意人跟他们说话时,对独臂人爱说,老张,你行啊,你家云领在前面变戏法,你后面收着银子!而对男孩说的则是,云领,你这小东西这么会变戏法,在三山湖可惜了,你该进大城市去!当然,也有人用鄙夷的目光瞟着男孩,撇着嘴说,手脚这么快,别出落成个贼!
  云领变的戏法,明眼人能一眼望穿,他的那两条腕口紧束的宽大袖筒,因为预先放置了鸡蛋和磨脚石,沉甸甸地下垂着,仿佛里面藏着猫。但我喜欢看他带着一股大人的神色展览他的招数,他能让我想起魔术师。我三番五次地去,接二连三地买磨脚石,旅馆房间的旅行袋中,聚集了太多的火山石,好像我是个采集矿石标本的考古学家。
  有一个下午,我又去了云领家的摊床。他显然对我已熟识了,见了我唇角浮出一缕笑容。那笑容很像晚秋原野上的最后的菊花,是那种清冷的明丽。我带了一条五彩丝线,先向他展示那丝线的完整,然后将它轻轻抖搂一下,丝线就断为两截了;当云领目瞪口呆时,我轻轻倒一下手,丝线又连缀到了一起。云领咽了一口唾沫,回身看了一眼父亲,很无助的样子。独臂人警觉地看着我,拈起一块磨脚石对我说,你天天来我家的摊位,这个白送给你,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我接过火山石,掂了掂,把它又还给独臂人。
  云领不再变戏法了,他定定地盯着我,问我怎么也会干这个。好像我抢了他的饭碗,他的神情中带着浓浓的委屈和隐约的愤怒。我想告诉他一个魔术师的妻子做这点小把戏算不得什么,可我没有说。我鼓励沮丧的云领接着做生意,我不过是想逗逗他玩而已。独臂人这才对我和颜悦色,他送给我两枚泉水煮蛋。我拿着鸡蛋刚散步到另一个卖火山石的摊床前,云领追了过来,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什么也不说,满怀乞求的样子。我问他,你爸爸让你讨要这两只鸡蛋的钱?他摇了摇头。我又问,你想让我再买几块磨脚石?他依旧摇了摇头。他犹豫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问我住在哪座旅馆,说他散了摊儿后想去找我。我笑了,问,你想跟我学魔术?他的眼睛立刻就湿润了,他急切地问,你真的是魔术师?我笑着摇摇头,他似乎有些失望。不过当我告诉他我住的旅馆的名字和房间号码时,他还是显出热情,我说完后,他重复了两遍,以求记牢。
  夜幕降临,泡温泉的人少了,去娱乐的人多了。三山湖景区的咖啡屋、餐馆、酒吧、按摩屋、歌厅、台球室和保龄球馆灯影灿烂、人声鼎沸。在景区的西北角,聚集着一群放焰火的游客。大多的游客来自禁放焰火的大都市,所以三山湖设置了这样一个自由放焰火的娱乐项目,深受游客喜爱。夜幕如一块巨大的沉重的画布,而在半空中明媚升腾变幻着的焰火则如滴滴油彩,将这块本无生气的画布点染得一派绚丽,欢呼声和着焰火的妖娆绽放阵阵响起。我远远地看了会儿焰火,就回客房等待云领。
  云领不是自己来的,当敲门声响起,我打开房门后,发现站在昏暗走廊里的,还有独臂人。他们见了我并不说话,只是笑着。大人和孩子的笑都不是发自内心的,所以那几团笑容让我有望见阴云的感觉。我将他们让进屋门。
  云领的装束与白天一模一样,连草帽还戴在头上,看来这草帽并不是为了遮阳的。而独臂人则换下了白汗衫和蓝裤子,穿上了一套黄绿色的套装,这使瘦削的他看上去格外像一株已经枯黄了的草。云领比独臂人显得要大方一些,他不请自坐在窗前的沙发上,还欠着屁股颠了几下,大约在试探沙发的弹性。已经被无数客人压迫得老朽的沙发,发出喑哑的叫声。独臂人呢,他大约觉得沙发是奢侈品,他打量了它半晌,最后还是坐在了梳妆镜前的一把硬木椅子上,而且坐得很端正。我倒了两杯白水分别递给他们,独臂人慌张地站了起来,连连说他不渴,将水接过来后放在了梳妆台上;云领呢,他痛快地接过杯子,托在掌心旋转着,问我,你能把白水变成红水吗?我说不能。云领笑着说我能,他的手抖了一下,那杯水就是红色的了,不知他眼疾手快地往水里投了什么颜料。独臂人训斥儿子,云领,你不是来学习的吗?怎么这么不谦虚,白白糟践了一杯水!云领说,这是食用色素,药不死人,怎么就不能喝呢!说完,咕嘟咕嘟地将那杯水一饮而尽。
  独臂人呵斥云领的那番话,已经让我明白他们来这里的意图了。果然,独臂人恳求我,希望我能教云领几套新的招数,因为他下午时见我能把五彩丝线断了又连接上,一看就身手不凡,是大地方来的魔术师。而云领会的招数,客人已经不觉得新鲜了。说完,他用那唯一的手从裤兜里掏出一百元钱,将它放在梳妆台上,说,就当是学费了,你别嫌少,你要是愿意,明儿再去我的摊子拿几块磨脚石!
  到了这种时刻,我只能如实告诉他,我只会这点小把戏,真正懂魔术的是我丈夫,可他不久前去世了。独臂人“啊啊”地叫了两声,说着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继而问我,魔术师是怎么死的?我告诉他是一辆破烂不堪的摩托车撞死了他。独臂人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命啊,像云领他妈,一条小狗就要了她的命!
  独臂人对我说,以前他和妻子一直在三山湖景区做工,他为客人放焰火,妻子则受雇在发廊工作,她剃头剃得好。来三山湖度假的都是些有钱人,他们不仅带着情人来,有的还抱来自家的宠物,非猫既狗。那些狗没有个头大的,一个个娇小玲珑,有的头上还扎着蝴蝶结,拾掇得比小女孩都漂亮。有一天,发廊来了一个抱着小狗的女宾客,云领他妈给她剪头发时,它还安安静静地呆在主人怀里,可当她为客人喷摩丝时,小狗以为主人受到了威胁,跳起来咬了云领他妈的手,把手背给咬破了。女宾客倒也不是个吝啬的主儿,拿出二百块钱,让云领他妈去打狂犬疫苗。发廊的老板娘对云领他妈说,一只小狗,天天又洗澡,比人都干净,能有什么病菌啊,这钱不如分了算了。于是,老板娘留下一百,云领他妈拿回一百,觉得捡了个大便宜。那伤口好得很快,结痂后又长了新皮,可是几个月后,妻子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她整天暴躁不安,常常和客人大吵大闹,只要拿起剪刀,想的就是给客人剃光头,老板娘辞退了她。原想着她回到家后就会安静了,可她照例闹个不休,她最不能看见水,一见了水就会哆嗦在墙角。家人把她送到医院,诊断是患了狂犬病,没有多久,人就死了。独臂人说到这儿,声音哽咽了,云领大约也跟着难受了,他说要撒泡尿,跑到卫生间去了。
  独臂人说,云领很忌讳别人说他妈妈死了,他总说她去了另外的地方了。他从不去妈妈的坟上,说是妈妈没有呆在土里。这两年阴历七月十五的夜晚,他总是提着一盏河灯独自出门,说是单独去会他的妈妈,别人不能跟着。他去哪里放河灯,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不知道。想必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因为他回来时,总是午夜时分。独臂人说,后天又是七月十五了,云领那天晚上又得出门了。咳,我真不放心他一个人走夜路。
  云领从卫生间出来了,他红着眼圈,似乎刚刚偷偷哭过,可脸上却做出无所谓的表情,他耸着肩,抱怨这家旅馆的卫生间小,没有其他湖畔山庄的大,做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我问他为什么晚上还要戴着草帽,他此时露出了真正属于儿童的天真笑容,说,我寻思你能教我变戏法呢,你看——
  云领摘下草帽,只见草帽的底部嵌着个镶着纱布的胶圈,将密封的胶圈轻轻一掀,就可看见藏在里面的红绸带、白手帕和火山石打磨出的项链等物件。不用说,这是他为变戏法而设置的一道机关,是他的魔法的后花园。
  独臂人对云领说,阿姨不是魔术师,这下你死了心了吧?天晚了,阿姨该歇着了,咱回家吧。
  云领答应着,将草帽扣回头上。我将梳妆台上的钱拿起,还给独臂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攥在手心中,说,明儿你去我那儿再选几块磨脚石,带回城里送人去吧。
  我对独臂人说不必了。我转向云领,请求他七月十五放河灯时将我也带上。云领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最后盯着自己的鞋尖又看了半晌,才对我说,你要是给你家魔术师放河灯,我就带着你。我说当然了,我不会给别人放河灯的。云领又说,你别穿高跟鞋,路很远。我点了点头。云领就对父亲说,那你今年得多做一盏河灯了。
  七月十五的夜晚,我早早就吃过饭,换上旅游鞋在房间里等云领。站在窗前,可望见升腾着的焰火。焰火是人世间最短暂又最光华的生命,欣赏它的辉煌时,就免不了为它瞬间的寂灭而哀叹。七点左右,云领来了,他仍然穿着藏蓝色的衣服,不过没戴草帽,这使他看上去显得高了一些。他挎着一只腰鼓形的竹篮,篮子上放着一束紫色的野菊花。我想河灯一定掩映在野菊花下。
  月亮已经走了一程路了,它仿佛是经过了天河之水的淘洗,光润而明媚。我跟着云领走出三山湖景区,踏上一条小路。
  明月中的黑夜就不是真正的黑夜了,不仅小路清晰得像一条闪着银光的缎带,就连路边矮树丛中的各种形态的树叶也能看得清楚。我问云领要走多远,他说到了地方你就知道多远了。我又问他,你爸的胳膊是怎么没了的?云领说,他不是在景区给游人放焰火么,我妈走了的第二年,有一个南方来的老板非让我爸手托着大礼花给他放,那天是那个老板的生日。礼花有一个纸箱那么大,值一千多块钱呢。我爸帮他放这个礼花,他给二百块钱。哪知道这礼花跟炸药包一样劲大,一点着火就把我爸掀了个跟头,焰火上天了,我爸的一条胳膊也跟着上天了。从那以后,他才带着我卖火山石的。
  我叹息了一声,听着云领的脚步声,看着月光裹挟着的这个经历了生活之痛的小小身影,蓦然想起蒋百嫂家那个轰鸣着的冰柜,想起蒋三生,我突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变故是那么那么的轻,轻得就像月亮旁丝丝缕缕的浮云。
  穿过一片茂密的树丛后,云领问我听到什么没有?我停下来,谛听片刻,先闻几声鸟语,接着便是淙淙的水声。云领对我说,清流到了。
  据云领讲,清流是离三山湖最远、也是最清澈的一条小溪。他妈妈曾对他讲,一个人要是丢了,只要到清流来,唤几声他的名字,他的魂灵就会回来。
  月光下的清流蜿蜒曲折,水声潺潺。这条一脚就能跨过去的小溪就像固定在大地的一根琴弦。弹拨它的,是清风、月光以及一双少年的手。云领放下篮子,撩开野菊花,取出两盏河灯,又取出火柴,一一将它们点燃,将一盏莲花形的送给我。他对我说,他妈妈喜欢吃南瓜,所以他每年放的河灯都是南瓜形的。云领先把几枝野菊花放在清流上,然后怕我搅扰了他似的,捧着河灯去了上游。我打量着那盏属于魔术师的莲花形的河灯,它用明黄色的油纸做成,烛光将它映得晶莹剔透。我从随身的包中取出魔术师的剃须刀盒,打开漆黑的外壳,从中取出闪着银光的剃须刀,抠开后盖,将槽中那些细若尘埃的胡须轻轻倾入河灯中。我不想再让浸透着他血液的胡须囚禁在一个黑盒子中,囚禁在我的怀念中,让它们随着清流而去吧。我呼唤着魔术师的名字,将河灯捧入水中。它一入水先是在一个小小的旋涡处耸了耸身子,仿佛在与我做最后的告别,之后便悠然向下游漂荡而去。我将剃须刀放回原处,合上漆黑的外壳。虽然那里是没有光明的,但我觉得它不再是虚空和黑暗的,清流的月光和清风一定在里面荡漾着。我的心里不再有那种被遗弃的委屈和哀痛,在这个夜晚,天与地完美地衔接到了一起,我确信这清流上的河灯可以一路走到银河之中。
  从清流返回的路上,我和云领都没有讲话。月亮因为升得高了,看上去似乎小了一些,但它的光华却是越来越动人了。我们才进三山湖景区,就望见独臂人像棵漆黑的椴树一样,候在月光下。我谢过这对父子,回到旅馆,换下旅游鞋,清清爽爽地洗了个澡,将装着剃须刀的盒子放在床头柜上,半倚床头,回味着这次旅行。突然,我听见盒子发出扑簌簌的声音,像风一样,好像谁在里面窃窃私语着,这让我吃惊不已。然而这声音只是响了一刻,很快就消失了。不过没隔多久,扑簌簌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便将那个盒子打开,竟然是一只蝴蝶,它像精灵一样从里面飞旋而出!它扇动着湖蓝色的翅膀,悠然地环绕着我转了一圈,然后无声地落在我右手的无名指上,仿佛要为我戴上一枚蓝宝石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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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坛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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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月牛栏
               

  宝坠在暗夜中倾听牛反刍的声音。这种草料与唾液杂揉的声音使他陷入经常性 的回忆。他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裹在这声音里,可回忆像深渊一样难以洞穿, 他总是无功而还。   继父大约是快死了的缘故,这一段他几乎天天都来牛屋和宝坠说话。有时他一 言不发地抚摸宝坠的脑袋,眼睛里漫出混浊的泪水。宝坠就说:“叔,你饿了?” 因为他饿极了就想哭。   继父摇摇头,青黄的面颊抽搐着,他哆哆嗦嗦地拉住宝坠的手说:“等叔死了, 你就回屋里去睡。”   “我乐意和牛在一起。”宝坠嘻嘻笑着,“花儿快生小牛犊了。”   花儿是一头棕白相间的花母牛,它左脸有块形似兰花的白斑,这使它比扁脸和 地儿都显得漂亮。地儿是一头三岁的黑公牛,是家里耕田犁地的主要劳力;而扁脸 矮矮的个子,深棕色,是头年长的公牛,由于尾巴太粗,拉屎时老是弄脏尾巴。宝 坠便埋怨它,夜里往槽子里添食时就拍一下扁脸的肚子,“别贪吃个没完啊,吃东 西要有时有晌的。”   这话是母亲经常说给他的,如今他转嫁给扁脸。扁脸可不管这一套,它食量惊 人地照吃不误,身后的卫生自然也就每况愈下。宝坠曾试图将它的尾巴用绳子拴起, 高高地吊在牛栏上,可他仅仅试验着刚把绳子系在牛尾上,扁脸就拉下一盘屎,用 尾巴卷着扬到宝坠的脸上,气得宝坠直想割下它的尾巴。   “割下你的尾巴喂狼!”宝坠威胁着,却把扁脸尾巴上的绳子解了下来。   继父已经好些天不来牛屋了。雪儿每次来给他送饭,宝坠就问:“我叔死了吗?”

  雪儿就将洁白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恨恨地说:“你才死呢!”   雪儿是宝坠同母异父的妹妹。她清清瘦瘦的,不爱吃荤腥食物,眼睛又黑又大, 有几分倔强。母亲常说雪儿的肚子里长满蛔虫。   牛反刍的声音衰竭了,宝坠咂摸咂摸嘴合上了眼睛。才睡着不久,一道强光刺 痛了他的眼睛,一股浓烈的汗酸味袭来,母亲声音嘶哑地吆喝道:“宝坠,你醒醒, 你起来看创你叔。他要撒手了,想要瞅瞅你。”   “你别让它刺我的眼睛。”宝坠嘟囔着,指着那道射向他的电筒光。   母亲连忙将那光转向别处,正照在中间的牛栏上。三朵拴牛的梅花扣朵朵清幽, 只是没有香气沁出。   宝坠坐了起来。   “你快去呀,你叔等不了多久了。”母亲带着哭音说,“虽然说他是你后爸, 可待你多好呀!你一住牛屋,他就把这拾掇得比人住的屋子还暖和,他还天天给你 来送饭,宝坠— ”   “我不回人住的屋子。”宝坠复又躺下,“我要和牛睡在一起。”   “你就去这一回。”母亲乞求地俯身抚摸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明天妈给你烙 葱花油饼。”   “卷土豆丝吗?”宝坠的胃因为兴奋而跳了一下。   母亲点点头。   宝坠再一次坐起来,他觉得母亲的那张脸跟冻白菜一样难看,她的头发也跟扁 脸的尾巴一样脏。他穿上鞋,为着天明后的一顿美味而出了牛屋。外面有些凉,星 光像蟋蟀一样在院子里跳荡,他看见了屋子里的灯光。就在开门的一瞬他害怕了, 他瑟瑟颤抖着后退,屋子里的气息使他想哭,他哀衷地说:“我要回牛屋— ”   “宝坠!”母亲说,“妈给你跪下不成?”   “宝— 坠— ”继父的声音像在海浪中颠簸的小船一样晃晃悠悠地漂来。   母亲就势一把将他推进屋子,然后将背后的门关上。   宝坠持续地颤抖着,他见雪儿正端着个黄茶缸给继父喂水。继父斜倚在炕头, 眼睛睁得大大的,垂在炕边的胳膊像根干柴棒一样僵直。

  宝坠被母亲给推到炕沿前。雪儿瞪了一眼宝坠,把茶缸余下的水泼到地上,然 后到窗前去了。   继父的嘴唇像蚯蚓一样蠕动着,他喘着粗气说:“叔要死了,你答应叔,以后 你回屋来住,你自己住一个屋,※※和雪儿住一个屋。”   “妈和叔住一起。”宝坠说。   “可叔要死了,她不能和叔住一起了。”继父说。   “再来个活的叔和她住一起。”宝坠说。   母亲声嘶力竭地上来打了宝坠一下,“孽障— ”   宝坠趔趄了一下,站定后不知所措地看着继父。   “我要和牛住。”宝坠说,“花儿要生牛犊了。”   继父怜爱地看着宝坠,大颗大颗的泪水流到凹陷的双颊。   “叔— ”宝坠忽然说,“你死后就不回来了?”   继父“呃”了一声,依然泪流不止。   “那我问你个事。”宝坠说,“牛为什么要倒嚼呢?”   继父曾当过兽医,对牲畜的事自然了如指掌。   “牛长着四个胃。”继父说,“牛吃下的草先进了瘤胃,然后又从那到了蜂巢 胃。到了这里后它把草再倒回口里细嚼,接着,接着— ”   “接着又咽下去了?”宝坠目不转睛地盯着继父问。   继父疲乏地点点头,说:“咽下的草进了重瓣胃,然后再跑到皱胃里去。”   宝坠把“皱胃”听成了“臭胃”,他不由嘻嘻笑道:“牛可真傻,倒来倒去, 把那么香的草给弄到臭胃里了。到了臭胃就变成屎了吧?”   继父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他仍然徒劳地想拉一拉宝坠的手,可他的每一次挣扎 都使得他与继子之间的距离在增加。   宝坠惦记着该给三头牛再添些夜草,所以他就转过身朝屋外走。   母亲哽咽着挡住宝坠的去路,她说:“你不谢换你叔这些年对你的养育之恩?”

  “他都要死了。”宝坠说,“谢他,他也记不住多一会儿了,还累脑子。”   “你这个傻— ”母亲号啕大哭。   宝坠绕开母亲,他朝屋外走去。雪儿蹲在门槛上呜呜地哭。宝坠一脚跨过她, 说:“你又不死,你哭什么。”   “明天我屁也不给你吃!”雪儿咬牙切齿地指着宝坠的背影说。   “葱花油饼,还卷土豆丝呢。”宝坠得意洋洋地说。   “做梦!”雪儿呸了宝坠一口。   宝坠一回到牛屋花儿就低屯拓叫了一声,小主人从不夜间出门,它大约为他担 心了。地儿也随之温存地“哞— ”了一声,就连脾气暴躁的扁脸也短促地应和了 一声,加入了问候者的行列。宝坠心下感动着,连忙去给它们添草。取草的路上他 被铡刀给绊倒了,爬起后他数落铡刀:“白天你还要干活呢,晚上不好好睡觉,伸 手拽我干啥。”   干草在槽子里柔软地起伏着,宝坠对着他的仨伙伴说:“你们急了吧?我叔要 死了,他想瞅瞅我。”他摸着花儿圆鼓鼓的肚子说,“我现在知道了,你们长着四 个胃,最后的那个胃是臭胃。”   花儿、地儿和扁脸吃过草后慢条斯理地反刍,宝坠支持不住回炕睡下了。   雾气使牛屋的早晨根本不像早晨。有雾的日子宝坠就格外想哭。他坐在炕上, 环顾着愈发显得昏暗的牛屋,不明白那雾怎么年年都来。   牛槽上横着的牛栏被一东一西两根柱子支撑得永远那么牢固。那道栏是白桦树 做成的,黑色的树斑像是一群人的大大小小的眼睛嵌在那里,有的炯炯有神,有的 则呆滞不堪。三朵拴着牛的梅花扣在雾气中颤颤欲动,仿佛真正的花在盛开。宝坠 每天要爬到牛槽两次接触牛栏,早晨打落三朵梅花使牛获得去野外的自由,晚上又 将三朵梅花重新盘上。他每次在解和结梅花扣的时候都怦然心动,仿佛这个瞬间曾 发生过什么重大事情。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什么,一如他听到牛的反刍声就努力 回忆仍终无所获一样。   宝坠在雾气中望着那道牛栏。这时牛屋的门开了,一汪亮色如泉水一般涌入, 雾气纷纷扬扬地漫了过来。雪儿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宝坠,你的饭!”   自从继父病危后,一直都由雪儿来为他送饭。   宝坠没有答应。   雪儿飞快地走到南墙的饭桌旁,将一个碗和一个盘子摆上去。她穿着翠绿色的 短褂子,三头牛为着这黯淡光线中的鲜润翠色而无比纵情拓叫起来。   “葱花油饼卷土豆丝!”雪儿说,“你别一顿都吃了,留下两张中午吃。”   宝坠还是没有答应。   “妈说了,今天下雾了,路滑,别把花儿带出去了,它要是摔着了,肚子里的 牛犊就保不住了。”雪儿伶牙俐齿地说。   宝坠答应了一声,然后问:“叔死了吗?”   “你才死呢!”雪儿几步蹿到宝坠面前,“他要死了你哪有葱花油饼吃,吃个 屁!”   “你肚子里都长虫子了,还这么厉害。”宝坠说。   “狗肚子才长虫子呢!”雪儿蹿了一下,那样子像只绿鹦鹉。   “叔怎么还没死。”宝坠颇为失落地说。   雪儿气鼓鼓地离开牛屋,走到门口时她又大声重复:“别带花儿出去啊,外面 下雾了,路太滑!”   宝坠跳下炕去吃葱花油饼。他将饼平摊在桌子上,然后将土豆丝卷上。奇怪的 是他以回屋见叔为代价换来的美食并未给他带来快乐,他的胃里好像塞满了棉花, 再吃进什么都显得多余。他只咽了一张就离开饭桌。   从矮矮的东窗可以看到外面的雾仍然很大。   宝坠跳上牛槽,他站在上面,头颅就越过了牛栏,三朵梅花扣莹佑欲动地望着 他。宝坠先解开了两朵,地儿和扁脸就朝门走去。轮到花儿,他踌躇了一下,但还 是把那朵花打落了。他跳下牛槽摸着花儿的鼻子说:“今天你要慢点走,外面下雾 了。你要是摔倒了,肚子里的牛犊也会跟着疼。”   花儿“哞——哞——”拓叫了两声,温顺地答应了。   宝坠将两张饼卷起放进饭袋,背上水壶,赶着三头牛出了牛屋。   雾气轰轰烈烈地在大地上浮游。太阳像团刺猬一样在浓雾背后变幻不定地动着。 宝坠视线模糊,只觉得脚下的路仿佛涂了猪油,踩上去东摇西晃的。扁脸显示出长 者风范,冲锋在前,地儿紧随其后,只有花儿听话地跟在宝坠身边。他们四个在大 雾中穿行,经过一座座房屋。屋外的黑栅栏在白雾中像是在水中漂游的青鱼。几声 清冷的狗吠声响起,接着是一缕金色的鸡鸣。宝坠和花儿同时停下步子,等待鸡鸣 声落下。他们都喜欢这声音。偶尔有几个过路人与宝坠擦肩而过,虽然看不清他们 的脸,但那声音宝坠却是熟悉的。   “放——牛——去?”拉长声调的人是老张头,他喜欢喝酒,舌头总是不听使 唤。   “花儿还莫(没)生?”这是做豆腐的邢婶,她说话很快,口腔中老是散发出 一股葱味。   “你叔还撑得住么?”问这话的一定是李二拐了,他扯着三岁的儿子红木。他 因为死了老婆,老是一副惨兮兮的样子,每天领着孩子在村子的小路上转悠,谁吆 喝去吃饭他就进谁家的门。他老婆死了一年,他便领着儿子吃遍了全村的人家。现 在他每碰到宝坠都要打听他叔的病。   宝坠回答这三个人的话都很简短:   “嗯。”   “没生。”   “快死了。”   宝坠和三头牛走向离村两里的草场。这里的雾气更大一些,草湿漉漉的。宝坠 很快听到了牛垂头啃草的声音,那声音“嗤——嗤——”的,可见草的柔韧性和纯 度之好。他站在草丛中,伸出手抓了一把雾气,觉得抓空了,就再抓一次,仍是空 的,手上什么也没存下。他不明白能看得见的近在咫尺的东西为什么会抓不住。   宝坠的继父本以为自己夜里就会撒手人寰,而到了凌晨竟然能悠徐自如地喘气 了。为了证实自己还活着,他咳嗽了一声,这时他身边的女人便翻了一下身,有气 无力地问一声:“你行吗?”   他“嗯”了一声,便试探着下地走几步路,出乎意料地能走到东窗前。天色灰 蒙蒙的,外面白雾汹涌,弥漫着犹如传说中的天堂气息。这使他心中的隐痛再次发 作,泪水无声地漫下。女人见他没事了,就穿衣起来点火做饭。她一边拨弄柴火一 边说:“昨晚答应了宝坠,今天要给他烙葱花油饼,他还要卷土豆丝呢。你说他傻, 可他吃的心眼一点也不缺,唉。”   雪儿不久也起来了,她出了自己的小屋就冲灶房的母亲喊:“下大雾了,外面 什么也看不清,全都糊涂着。”   “雾月到了。”母亲淡档地说,接着无限忧伤地叹息了一声。   “这雾是什么变成的呢?”雪儿惆怅地自问着。   母亲说:“一会儿你给哥哥送饭时,告诉他今天别带花儿出去。雾这么大,滑 倒了花儿,那肚子里的牛犊可就遭殃了。”   雪儿看了一眼母亲正和着的面团,惊叫一声:“真给宝坠烙葱花油饼呀!”   “雪儿——”宝坠的继父从东窗转过身来说,“以后不能老是宝坠宝坠地叫, 要喊哥哥——”   “傻子也算是哥哥吗?”雪儿满不在乎地说,“他天天和牛在一块,别人都说 咱家养着四头牛。”   “三头。”母亲强调,“那一头还没生下来呢。”   “宝坠也算头牛!”雪儿说完,跑到院子里给鸡雏喂食。   雾气到了上午十点左右才渐渐稀薄了。太阳依旧朦胧如窗纸后的油灯。宝坠的 继父喝了一些汤水,就走向院子另一侧的牛屋。女人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他推 开牛屋的门,看着他亲手盘起的火炕、垒起的火墙,看着墙上挂着一些熟悉的物件: 狍皮、马鬃、成捆的棕绳、捕鼠夹子、挂网等等,想起他初见宝坠时他是一个多么 聪明伶俐的孩子,他的泪水又滚了下来。   “花儿怎么不在——”女人忽然在背后慌慌张排地说,“这个傻子,告诉他下 雾天别带花儿出去,它快要生了,要是摔倒了揣不住牛犊可怎么好!”   女人返身快步地回屋去找雪儿:“你怎么没把妈的话传给宝坠?花儿不在牛屋 里!”   “我说了——”雪儿大声争辩,“说了两遍呢!”   “他今天能带它们去哪片草场?”   “我怎么知道。”雪儿说,“他晚上回来就知道了。”   “他晚上能回来,可花儿不知能不能回来。”女人不由咒骂起已来的雾月,直 骂得嘴角发麻,气喘吁吁,然后才定下心来想着去寻宝坠。她刚刚换上胶鞋,突然 想起丈夫卧炕半月已病入膏肓却突然奇迹般地能行走,内心甚感不祥,惟恐她出去 的这一刻会有意外。虽然对于未来创说,牛比丈夫更重要,但她还是选择了丈夫。

  宝坠的继父把目光转向那道白桦木的牛栏。他的眼前闪现出八年前的宝坠。他 第一次见到这孩子时就喜欢上了他。他生得虎头虎脑,很爱笑,生父因为打草遭毒 蛇咬而丧了命。那时宝坠的妈妈不像现在这么邋遢,炕上的被褥拆洗得有皂香味, 锅碗瓢盆绝不存一丝污垢。他虽然比她小两岁,还是心满意足地与她结婚了。那时 他们只有一间屋子,宝坠睡在炕梢。由于新婚,他几乎每夜都要和女人在一起,如 果月光好,他就能看清宝坠熟睡时的脸。宝坠每翻一下身或发出一声梦呓,他都要 为之一抖,觉得已故的男主人的阴魂还在角落里监视他。他曾发誓说要尽快造一座 房子,让已经七岁的宝坠独自去睡。然而未等他的房子造起来,雾月来临了。   他们居住的村子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每逢六月,雾就不绝如缕地飘来了。从 早到晚,只有正午时分雾气才会消散一刻。由于日照不充分,所以这个月庄稼长得 很慢。人都说连着三四天的雾都难得一见,可他们这里的雾却能持续一个月。一些 气象学专家曾来此地做过考察,也终未能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倒是老百姓的民间 传说占了上风。说是三百年前有位仙人云游四方经过此地,但见田里庄稼长势喜人, 牛羊成群,家家户户仓凛殷实,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只是很多人家的男人都在骂 老婆,骂的又都是一个词:“丑婆娘”。仙人大惑不解,问了几家因挨骂而啼哭的 女人,她们都说一到六月,阳光灿烂而农事稍闲的时候,男人们就嫌她们丑陋而牢 骚不止。仙人一笑,遂将此地的六月点化成雾月,斩首了泼辣的阳光。袅袅雾气中 的女人恍若仙女,男人都少了脾气,有一种羽化登仙的感觉,消逝的柔情又湿淡淡 地复活。   宝坠的继父在那个雾月格外渴望自己的女人。有一天晚上,他们被大雾包裹着 尽情地欢娱,宝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起来看着他们跃动的影子,后来发出嘻嘻 的笑声。宝坠的笑声彻底摧毁了他的激情,他胆怯地从女人身上哆哆嗦嗦地下来, 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第二天早晨,宝坠到牛屋去,他便也跟去了。牛屋里飘着雾气,他小心翼翼地 问宝坠:   “昨晚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叔和妈叠在一起。”宝坠认真地说。   宝坠跳上牛槽,解拴在牛栏上的牛绳,这时忽然问:“叔,你们弄出的动静怎 么跟牛倒嚼的声音一样?”   他就是在这一刻蹿上牛槽,一拳将宝坠打倒在牛栏上的。宝坠的脑袋重重地磕 在牛栏上,“呃”了一声,然后像股水一样泻倒在牛槽里了。他当时以为不过是把 宝坠打昏了,于是就抱着他回屋,对正在灶房忙碌的女人说:“宝坠把头磕到牛栏 上了。”   “他是个灵巧孩子,怎么会磕到那儿?”女人叫着去试宝坠的鼻息,她感觉到 了他的呼吸,就放宽心说,“磕昏了,睡一觉就会好的。”   宝坠在雾中一直昏睡了一天。他起来后是又一个雾天的早晨了。他看着一切都 觉得陌生,目光呆滞,母亲喊他宝坠时他也不知道答应。   “你觉得头疼吗?”继父问他。   宝坠看着外面的雾说:“不疼。”   当天夜里宝坠就闹着要去牛屋住,他说不能和人住在一起。继父以为他不过是 糊涂一两天而已,并未太放在心头,于是就去牛屋给他临时搭了一张铺。宝坠从此 开始了与牛生活的日子。他坚持不回人住的屋子。后来他们发现宝坠不断地说一些 似是而非的话,而且贪吃贪睡,逢到有雾的日子就泪水涟涟。他们便知宝坠丧失了 一部分意识,沦为一个弱智儿童了。女人为此哭得抽过好几回。那时她已怀孕,动 了胎气,所以雪儿是个早产儿。继父更是悔恨难当,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一拳会葬 送继子的前程。那道白桦木的牛栏在他看来跟屠刀一样可恶。他不敢把真实的一幕 说给老婆,只是默默地把牛屋装修起来,为宝坠盘了一铺火炕。他每天给宝坠送饭, 跟他说话,希望能打开他记忆的闸门。三九天北风呼啸的时候,他几乎每到半夜都 要起炕到牛屋给宝坠的炕填些柴火,顺便也喂喂牛。宝坠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上学, 只能天天放牛。宝坠也喜欢牛,三头牛的名字都是宝坠给取的。每年的除夕,他一 大早晨就来到牛屋为宝坠换上新衣,将窗户贴上“福”字,还送给宝坠一盏他亲手 糊的灯笼。宝坠喜欢金黄色的南瓜灯,他就年年送他一盏。夜半吃饺子放鞭炮的时 候,他还把宝坠带到院子,让他看火花和听响儿。宝坠乐得忘乎所以,能吃下两大 盘饺子。   雪儿的降生并没有给身为父亲的他带来任何快乐。因为他觉得雪儿的诞生与宝 坠的病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雪儿两岁的时候,他便丧失了与女人亲热的能力。他 不敢再想那件他曾乐此不疲的事。负疚感使他沉默寡言,健康备受滋扰侵蚀。宝坠 的母亲因为丈夫的病而讨了无数个偏方,最终他还是萎靡不振。她的脾气便一天天 坏起来,整日面目浮肿,不事修饰。当丈夫瘦得已经全然脱相的时候,她便张罗着 借钱去大城市给他看病。可大夫坚决不同意。说以后的钱都要攒着,留给宝坠治脑 袋。女人便落着泪说丈夫善心肠,对原方的孩子这么好,是宝坠前世修来的福分。

  雾气使白烨木的牛栏显得更粗了一些。他盯着那道罪恶的牛栏,恨不能将它当 成脆骨嚼碎,咽进肚子,把它带到地狱去。四年前他便倾其所有翻盖了房屋,使一 间屋变为了两间,雪儿有了自己的一铺小炕。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希望宝 坠能回到人住的屋子,这样也许会使他的病慢慢好转。可宝坠昨晚的话却使他最后 的一口气没能畅快地吐出来。他说继父死后还会来个活叔,人住的屋子依然没有宝 坠的位置。这朴素的道理他怎么就没想到?可他再也没有力气翻盖房子了。   “宝坠— ”他对着那道惨白的牛栏低低叫了一声。   牛栏在整个牛屋里处于极其显赫的位置,正当牛槽上,而且是牛屋的中心。它 的白色树皮已经被拴牛的绳子给磨出亮光,但大大小小的黑色树斑依然清晰入目。 除了牛栏别具一格地横空出世外,其它物件都是竖的。竖的柱子、竖的墙、坚的门, 这使得被支撑在半空的白色牛栏格外抢眼。宝坠的继父只在传说中听过狰狞的鬼的 长而尖的利牙,在他看来,这道牛栏就是谁栽在他家的一颗牙。   “我要拔下这颗牙。”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环顾牛屋,在西北角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劈松明用的小斧子,然后返身走到 牛槽前,试探着往上攀,可他觉得身上的力气已经逃命在先了,他拼足劲也站不到 牛槽上,只能眼巴巴地举着斧子看着那道高高在上的牛栏。他这样僵持了大约不到 两分钟,忽然觉得更浓的雾气涌来,白色的牛栏狡猾地隐身其中,仿佛一道云层后 的闪电让人捉摸不定。他的眼前渐渐模糊,先是无边的白色,接着是强大的黑色, 再接着是激烈的紫色,他摇摇晃晃地冲着牛栏唤了一声:“宝坠— ”然后扑倒在 地。他死时手里还握着斧子,那斧子因为久不使用,已经锈迹斑斑了。   宝坠赶着三头牛回村时已是晚炊时分了。扁脸和地儿走在头里,他和花儿落在 后面。傍晚时的雾气更大一些,宝坠走得很慢很慢,他生怕花儿有个闪失。他想好 了,要是叔还没死,他就再问他个事。   他未进家院就听见一阵锯声和创木板的声音传来。他停下来拍了一下花儿,说: “咦,听听,家里怎么有动静?”   花儿沉默了一刻,然后仰起头短促地叫了一声,它肯定小主人的话时总是这副 举止。   宝坠只觉得院子里游动着许多人影。刨木板的声音嚓嚓地像收割麦子。他不小 心撞上一个人,那人说:“是宝坠回来了?”   宝坠“嗯”了一声,然后问;“你们这是干啥?”   “打棺材。”那人平静地说,“你叔死了。”   “叔死了。”宝坠嘀咕一句,然后偏过脸对花儿说,“我还想问他个事呢。”

  宝坠忽然委屈起来,他呜呜地哭了。哭声在雾气中流窜,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到 了这声音,人们不约而同地问:“谁在哭?”   “是宝坠。”   “宝坠哭他叔。”   “宝坠舍不得他叔走。”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内容相同的话,然后品评宝坠的哭声:   “比亲生儿子哭得还真。”   “不和他叔有这么深的感情,哪能这么哭。”   宝坠的哭声使得屋里已经歇了的母亲的哭声再次号啕而起,雪儿明亮的哭声也 加入进来。一些人屋里屋外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劝老的,一会儿又劝少的。最后宝 坠被一个人给领回牛屋,花儿一声不吭地跟在小主人身后,地儿和扁脸已经在里面 等候多时了。那人将牛屋的灯拉亮,昏黄的灯光照着白色的牛栏、翘起的铡刀以及 继父亲手为他盘的那铺火炕。宝坠哆嗦了一下,内心有一股异常凄凉的感觉。领他 的人见他不哭了,就关上牛屋的门去打棺材了。   宝坠跳上牛槽,将三头牛拴在牛栏上。他每系一个梅花扣眼前都要闪现出一下 叔的形象。因为他想问叔的那个问题是:我怎么会系梅花扣?这是他一个人白天在 草场时所想的惟一事情。他再也无法从叔那里得到这问题的答案了。   宝坠跳下牛槽给它们填了些豆饼,然后坐在炕沿望着牛栏上的三朵梅花扣。花 儿离开槽子,远远地走到一堆干草前,这使它脖颈上的绳子绷紧了一刻。牛栏的一 朵梅花扣也跟着颤动了一下。宝坠不由冲口而出,“谁也别想弄开我系的花!”   继父的红棺材被浓雾包裹着,那红色就显得有几分温柔了。停尸三天入殓后, 继父就要被埋了。一大清早门外就来了一挂载灵柩的马车,宝坠被人给戴上孝帽子, 腰间扎上长长的孝布,这使他很不高兴。雾气缭绕的院子里人影幢幢,灵幡像支硕 大的芦苇一样斜插在院门口。母亲来到牛屋叮嘱宝坠,一会儿送他叔时要大声地哭, 到十字路口要朝着东西南北各磕一个头,口中还要吆喝,“叔你好走— ”   “你记住了?”母亲凄怨地问。她的满嘴起了燎泡,大约是抹眼泪和鼻涕的缘 故,她的袄袖像涂了层糨子一样,泛出干硬的白色。   宝坠没有搭腔。   母亲加重语气说:“你叔对你那么好,你要好好送他,那样他在地下会保佑你 好起来。”   宝坠很不理解,母亲的话仿佛说明他哪出了毛病似的。可他觉得自己一切正常。

  母亲一出牛屋,宝坠就把孝帽子摘下扔到干草上,孝布也扯了下来,这样他觉 得身上的血又流淌自如了。他熟练地跳上牛槽打开三朵梅花扣,然后带着地儿、扁 脸和花儿走出牛屋。他们经过院子的时候有很多人都指着牛问宝坠:   “你不送你叔了?”   宝坠“嗯”了一声,说:“我要放牛去。”   “你不送你叔,※※不生气吗?”   “她生气就生气去吧。”宝坠说,“叔都死了,送他他也不知道。”   人们看着宝坠赶着牛走上湿漉漉的村路,谁也没有上前阻拦他,也没有人去通 报他屋里的母亲。大家都在想:宝坠已经很不幸了,还难为他送葬做什么呢?   雾气使白天跟黄昏一般朦胧,而黄昏又比以往的黄昏更加灰暗。宝坠赶着牛回 家时隐约能看见路上飘散的圆圆的纸钱,牛蹄把它们踏碎了很多。   他一进院子母亲就迎了过来,她一言不发地抚摸了一下花儿的头,然后长吁一 口气。   “叔走了?”宝坠问。   “走了。”母亲平静地说,“你今天还回牛屋住?”   “嗯。”宝坠说,“我喜欢和牛在一起。”   “你叔不是说了么?”母亲慢条斯理地说,“他走后让你回屋来住。”   “不。”宝坠坚决地说,“花儿要生了。”   “那等花儿生了后你回屋?”   “花儿一生,牛就更多了,牛离不开我。”宝坠赶着牛回到牛屋。他跳上牛槽, 将三朵梅花扣结结实实地盘在牛栏上,然后给牛饮水。   牛屋里灯影黯然。空气很静,这使得牛饮水的声音格外清脆。这时牛屋的门开 了,雪儿穿件蓝褂子进来了,她捧着一个碗,辫梢上系着白头绳。她默默地把碗摆 在饭桌上,然后转身定定地看着宝坠。   “你今天送叔去了?”宝坠问她。   雪儿“嗯”了一声。   “去的人多吗?”宝坠又问。   雪儿依旧“嗯”了一声。   牛嗞咕嗞咕地饮水不止。   “哥— 哥— ”雪儿忽然带着哭音对宝坠说,“以前我叫你宝坠你生气吗?”

  宝坠摇摇头,说:“我就叫宝坠呀,你喊我哥哥是什么意思?”   “哥哥就是亲人的意思,就是你比我大的意思。”雪儿说。   “扁脸还比你大呢,你也喊它做哥哥吗?”宝坠问。   “跟牛不能这么论。”雪儿耐心地解释,“人才分兄弟姐妹。”   “噢。”宝坠惆怅地说,“我是哥哥。”   三头牛饮足水匍匐在干草上。   “怎么以前我不是哥哥呢?”宝坠糊涂地问。   雪儿委屈地说:“那时我恨你,才不会叫你哥哥呢。爸活着时从来没有抱过我 一回,他就在乎你,天天惦记你的牛屋。他快死的时候上不来气,我就给他喂水, 可他老喊你的名字。我还是他亲生的呢!”   “你就恨我了?”宝坠问。   雪儿点点头,说:“爸一死就不恨你了。”   “不恨了?”   “没人像爸那么疼你了。”雪儿说,“还恨你干什么。”   “那你恨我叔?”宝坠又问。   雪儿噙着泪花摇摇头,说:“我可怜他。他天天半夜都要挨妈的骂。她一骂他, 他就哭,边哭还边‘宝坠宝坠’地叫。”   “你怎么知道呢?”宝坠问。   “我听到的啊。”雪儿说,“妈骂他的声音很大,传到我的屋子里了。后来一 到半夜我就醒,醒来就能听见妈在骂他。到了雾月妈骂他就更凶。”   “妈骂他什么呢?”   “窝囊废。”雪儿答,“就这一句话。”   宝坠满面迷惑。   “‘窝囊废’就是不中用的意思。”雪儿解释。   “妈半夜要用叔干什么?”宝坠问。   “我也不知道。”雪儿说。   “叔挨骂后喊我的名字做啥?”宝坠又问。   “我也不明白。”雪儿说,“是不是你让他变成窝囊废了?”   宝坠正言厉色地说:“我能放牛,我都不是窝囊废,我怎么能让叔变成窝囊废 呢?妈净胡说,叔什么活都会干,还知道牛长着四个胃,他多了不起。不过他不会 系梅花扣。”宝坠说,“你说叔和妈都不会系梅花扣,我是跟谁学的呢?”   “你自己的亲爸呗。”雪儿说。   “他在哪儿?”宝坠兴奋地问。   “地下。”雪儿一努嘴说,“听人说,早死了。”   宝坠颇为失落地“呃”了一声。   “今天才把爸埋了,李二拐就领着红木来咱家了。”雪儿说。   “妈给他们饭吃了?”宝坠问。   “给了。”雪儿说,“还把你小时候穿过的衣裳给了红木。”   “你不乐意他们来?”宝坠问。   雪儿凄怨地说:“爸才死,妈就给他们饭吃,我都不想跟她说话了。”   “那就不跟她说话。”   “可屋子里就我和妈两个人。”雪儿忧心忡忡地说,“要是不说话,我怕她生 气,以后她半夜没人骂了,会不会骂我呢?”   “她凭什么骂你?”宝坠颇为认真地说,“你又没让肚子里的蛔虫跑到她肚子 里。”   雪儿听后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她泪光点档地望着宝坠。   宝坠说:“你不用怕,她半夜要是骂你,你就来牛屋找哥——哥——”   宝坠在说到“哥哥”一词时结结巴巴的。   雪儿“嗯”了一声,指着饭说:“快吃吧,一会儿热气都跑没了。是剩下的丧 饭。”   宝坠将目光转移到丧饭上。   花儿生产了,是头黑白相间的花牛。宝坠给它取名为卷耳,因为它生下来时有 一只耳朵像花苞那样蜷曲着。卷耳给一家人带来了雾月当中从未有过的融洽和快乐。 雪儿天天来逗弄卷耳,不是用粉色的头绫子缠它的腿,就是用条帚蔑扎它的黑鼻头。 母亲也夜夜来给卷耳喂豆浆。花儿对卷耳慈爱备至,总用舌头舔它的脸,地儿也对 它无限怜爱。只有脏尾巴的扁脸常吵出其不意地冲着卷耳锐利地叫几声,企图吓唬 它。而卷耳对此毫不在意,扁脸的恶作剧也就只好偃旗息鼓了。一周后,卷耳就溜 光水滑地四处闲逛了。它很调皮,不是用嘴去拱地里的青苗,就是用蹄子把柴垛蹬 散。它惟一安静下来的时候便是望雾。白茫茫的雾气使它刚熟识的人和场景变得恍 惚的时候,它就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宝坠再去草甸子放牛时队伍就扩大了。他想他的队伍会不断壮大下去,最终他 会被牛群所包围。他会了解每一头牛的脾性,懂得它们每做出的一个举止所蕴含的 内容。牛屋的白桦木牛栏的梅花扣会越聚越多,一朵朵相挨着开放。那时他赶着一 群牛走在村路上会有多么风光啊。   雾月将尽的一个黄昏,宝坠赶着牛刚回到牛屋,雪儿就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 她气喘吁吁地说:“哥哥,妈今天把李二拐骂出门去了,他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宝坠木讷地说:“他不来就不来。”   “你知道妈为什么骂他吗?”雪儿压低声说,“李二拐说跟妈过日子后,要把 你送到金矿点去给人看点儿。说你傻,不懂得偷金子,人家愿意雇你。说你去金矿 点还能帮家挣钱,省下家里的饭,他都帮你把活答应下了。”   宝坠吃惊地看着雪儿。   “妈听完后就骂李二拐——”雪儿挺了挺胸脯,憋粗了嗓子绘声绘色学说道, “你给我滚蛋,别想这么作践我们宝坠!他叔活着时对宝坠比亲生的还好,谁要拿 我的宝坠不当人看,这辈子就别想再踏我的门槛!”   “李二拐就给骂走了?”宝坠问。   “嗯。”雪儿说。   “好。”宝坠赞叹道。   雪儿接着有些羞怯地说:“哥哥,你以后不用惦记我半夜可能会挨妈的骂了, 她现在天天搂着我睡觉,还帮我捉头发里的虱子。”   宝坠放心地笑了,他跳上牛槽,到牛栏那儿去拴牛。他异常熟练地系着梅花扣, 这时雪儿对他说:   “哥哥,我昨天梦见爸和你了。”   宝坠跳下牛槽探询地看着雪儿。   “我梦见爸领着你过年。”雪儿颤着声说,“天很黑,还下着雪,爸领着你在 院子里放炮仗。炮仗声很响,爸怕吓着你,还帮你捂耳朵。”   宝坠非常想哭,因为梦和雾气一样都不能使他抓到手。他不知道梦会是什么滋 味。   “我还梦见爸来到牛屋看卷耳,他伸手摸卷耳的鼻子。卷耳不认识他,就伸出 蹄子踢他。”   “卷耳怎么能那样。”宝坠伤感地说,“那不是叔么。”   那一夜宝坠听着牛反刍的声音,再一次竭尽全力回忆这声音里曾包裹着什么重 大事情。他想得脑袋发麻,可回忆的周围仍然是森严的高墙,难以逾越。他又打开 灯去看那道白桦木的牛栏,漆黑的树斑睁着永不疲倦的眼睛望着悬在它身上的梅花 扣。他的回忆缥缈如屋外的白雾,暗无天日。宝坠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望着睡态可 爱的卷耳。他对自己说:“和牛过得好妹的,想那些不让我想起的事情干什么。”

  宝坠关了灯,睡了。他的睡眠没有梦,因而那睡眠就干干净净的,晶莹剔透。 早晨,他忽然被“吱扭”的声音和一道亮光所扰醒,他从炕上坐起来,只见卷耳把 牛屋的门撞开了。花儿、地儿和扁脸都充满深情地望着屋外久违的阳光。   雾月过去了。   宝坠下了炕,他走到牛屋门口。卷耳歪着头,无限惊奇地看着屋外飞旋的阳光。 宝坠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说:“出太阳了,到外面玩去吧。”   卷耳试探着动了动蹄子,又蓦然缩回了头。宝坠这才想起卷耳生于雾月,从未 见过太阳,阳光咄咄逼人的亮色吓着它了。宝坠便快步跨过门槛,在院子里踏踏实 实地走给卷耳看,并且向它招手。卷耳温情地回应一声,然后怯生生地跟到院子。

  卷耳缩着身子,每走一下就要垂一下头,仿佛在看它的蹄子是否把阳光给踩黯 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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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 清水洗尘

  天灶觉得人在年关洗澡跟给死猪腿毛一样没什么区别。猪被刮下粗粝的毛后显露出又白又嫩的皮,而人搓下满身的尘垢后也显得又白又嫩。不同的是猪被分割后成为了人口中的美餐。
  礼镇的人把腊月二十七定为放水的日子。所谓“放水”,就是洗澡。而郑家则把放水时烧水和倒水的活儿分配给了天灶。天灶从八岁起就开始承担这个义务,一做就是五年了。
  这里的人们每年只洗一回澡,就是在腊月二十七的这天。虽然平时妇女和爱洁的小女孩也断不了洗洗刷刷,但只不过是小打小闹地洗。譬如妇女在夏季从田间归来路过水泡子时洗洗脚和腿,而小女孩在洗头发后就着水洗洗脖子和腋窝。所以盛夏时许多光着脊梁的小男孩的脖子和肚皮都黑黢黢的,好像那上面匍匐着黑蝙幅。
  天灶住的屋子被当成了浴室。火墙烧得很热,屋子里的窗帘早早就拉上了。天灶家洗澡的次序是由长至幼,老人、父母、最后才是孩子。爷爷未过世时,他是第一个洗澡的人。他洗得飞快,一刻钟就完了,澡盆里的水也不脏,于是天灶便就着那水草草地洗一通。每个人洗澡时都把门关紧,门帘也落下来。天灶洗澡时母亲总要在外面敲着门说:“天灶,妈帮你搓搓背吧?”
  “不用!”天灶像条鱼一样蜷在水里说。
  “你一个人洗不干净!”母亲又说。
  “怎么洗不干净。”天灶便用手指撩水,使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在告诉母亲他洗得很卖力。
  “你不用害臊。”母亲在门外笑着说,“你就是妈妈生出来的,还怕妈妈看吗?”
  天灶便在澡盆中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他红头涨脸地嚷,“你老说什么?不用你洗就是不用你洗!”
  天灶从未拥有过一盆真正的清水来洗澡。因为他要蹲在灶台前烧水,每个人洗完后的脏水还要由他一桶桶地提出去倒掉,所以他只能见缝插针地就着家人用过的水洗。那种感觉一点也不舒服,纯粹是在应付。而且不管别人洗过的水有多干净,他总是觉得很浊,进了澡盆泡上个十几分钟,随便搓搓就出来了。他也不喜欢父母把他的住屋当成浴室,弄得屋子里空气湿浊,电灯泡上爬满了水珠,他晚上睡觉时感觉是睡在猪圈里。所以今年一过完小年,他就对母亲说:“今年洗澡该在天云的屋子里了。”
  天云当时正在叠纸花,她气得一梗脖子说,“为什么要在我的屋子?”
  “那为什么年年都非要在我的屋子?”天灶同样气得一梗脖子说。
  “你是男孩子!”天云说,“不能弄脏女孩子的屋子!”天云振振有词地说,“而且你比我大好几岁,是哥哥,你还不让着我!”
  天灶便不再理论,不过兀自嘟嚷了一句,“我讨厌过年!年有个什么过头!”
  家人便纷纷笑起来。自从爷爷过世后,奶奶在家中很少笑过,哪怕有些话使全家人笑得像开了的水直沸腾,她也无动于衷,大家都以为她耳朵背了。岂料她听了天灶的话后也使劲地笑了起来,笑得痰直上涌,一阵咳嗽,把假牙都喷出口来了。
  天灶确实不喜欢过年。首先不喜欢过年的那些规矩,焚纸祭祖,磕头拜年,十字路口的白雪被烧纸的人家弄得像一摊摊狗屎一样脏,年仿佛被鬼气笼罩了。其次他不喜欢忙年的过程,人人都累得腰酸背痛,怨声连天。拆被、刷墙、糊灯笼、做新衣、蒸年糕等等,种种的活儿把大人孩子都牵制得像刺猬一样团团转。而且不光要给屋子扫尘,人最后还得为自己洗尘,一家老少在腊月二十七的这天因为卖力地搓洗掉一年的风尘而个个都显得面目浮肿,总是使他联想到屠夫用铁刷嚓嚓地给死猪煺毛的情景,内心有种隐隐的恶心。最后,他不喜欢过年时所有人都穿扮一新,新衣裳使人们显得古板可笑、拘谨做作。如果穿新衣服的人站成了一排,就很容易使天灶联想起城里布店里竖着的一匹匹僵直的布。而且天灶不能容忍过年非要在半夜过,那时他又困又乏,毫无食欲,可却要强打精神起来吃团圆饺子,他烦透了。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他手中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第一项就要修改过年的时间。
  奶奶第一个洗完了澡。天灶的母亲扶着颤颤巍巍的她出来了。天灶看见奶奶稀疏的白发湿漉漉地垂在肩头,下垂的眼袋使突兀的颧骨有一种要脱落的感觉。而且她脸上的褐色老年斑被热气熏炙得愈发浓重,仿佛雷雨前天空中沉浮的乌云。天灶觉得洗澡后的奶奶显得格外臃肿,像只烂蘑菇一样让人看不得。他不知道人老后是否都是这副样子。奶奶嘘嘘地喘着粗气经过灶房回她的屋子,她见了天灶就说:“你烧的水真热乎,洗得奶奶这个舒服,一年的乏算是全解了。你就着奶奶的水洗洗吧。”
  母亲也说:“奶奶一年也不出门,身上灰不大,那水还干净着呢。”
  天灶并未搭话,他只是把柴禾续了续,然后提着脏水桶进了自己的屋子。湿浊的热气在屋子里像癫皮狗一样东游西蹿着,电灯泡上果然浮着一层鱼卵般的水珠。天灶吃力地搬起大澡盆,把水倒进脏水桶里,然后抹了抹额上的汗,提起桶出去倒水。路过灶房的时候,他发现奶奶还没有回屋,她见天灶提着满桶的水出来了,就张大了嘴,眼睛里现出格外凄凉的表情。
  “你嫌奶奶——”她失神地说。
  天灶什么也没说,他拉开门出去了。外面又黑又冷,他摇摇晃晃地提着水来到大门外的排水沟前。冬季时那里隆起了一个肮脏的大冰湖,许多男孩子都喜欢在冰湖下抽陀螺玩,他们叫它“冰嘎”。他们抽得很卖力,常常是把鼻涕都抽出来了。他们不仅白天玩,晚上有时月亮明得让人在屋子里呆不住,他们便穿上厚棉袄出来抽陀螺,深冬的夜晚就不时传来“啪——啪——”的声音。
  天灶看见冰湖下的雪地里有个矮矮的人影,他躬着身,似乎在寻找什么,手中夹着的烟头一明一灭的。
  “天灶——”那人直起身说,“出来倒水啦?”
  天灶听出是前趟房的同班同学肖大伟,便一边吃力地将脏水桶往冰湖上提,一边问:“你在这干什么?”
  “天快黑时我抽冰嘎,把它抽飞了,怎么也找不到。”肖大伟说。
  “你不打个手电,怎么能找着?”天灶说着,把脏水“哗——”地从冰湖的尖顶当头浇下。
  “这股洗澡水的味儿真难闻。”肖大伟大声说,“肯定是你奶奶洗的!”
  “是又怎么样?”天灶说,“你爷爷洗出的味儿可能还不如这好闻呢!”
  肖大伟的爷爷瘫痪多年,屎尿都得要人来把,肖大伟的妈妈已经把一头乌发侍候成了白发,声言不想再当孝顺儿媳了,要离开肖家,肖大伟的爸爸就用肖大伟抽陀螺的皮鞭把老婆打得身上血痕纵横,弄得全礼镇的人都知道了。
  “你今年就着谁的水洗澡?”肖大伟果然被激怒了,他挑衅地说,“我家年年都是我头一个洗,每回都是自己用一盆清水!”
  “我自己也用一盆清水!”天灶理直气壮地说。
  “别吹牛了!”肖大伟说,“你家年年放水时都得你烧水,你总是就着别人的脏水洗,谁不知道呢?”
  “我告诉你爸爸你抽烟了!”天灶不知该如何还击了。
  “我用烟头的亮儿找冰嘎,又不是学坏,你就是告诉他也没用!”
  天灶只有万分恼火地提着脏水桶往回走,走了很远的时候,他又回头冲肖大伟喊道:“今年我用清水洗!”
  天灶说完抬头望了一下天,觉得那道通的银河“刷”地亮了一层,仿佛是清冽的河水要倾盆而下,为他除去积郁在心头的怨愤。
  奶奶的屋子传来了哭声,那苍老的哭声就像山洞的滴水声一样滞浊。
  天灶拉开锅盖,一舀舀地把热水往大澡盆里倾倒。这时天灶的父亲过来了,他说:“看你,把奶奶惹伤心了。”
  天灶没说什么,他往热水里又对了一些凉水。他用手指试了试水温,觉得若是父亲洗恰到好处,他喜欢惊一些的;若是天云或者母亲洗就得再加些热水。
  “该谁了?”天灶问。
  “我去洗吧。”父亲说,“※※妈得陪奶奶一会儿。”
  这时天云忽然从她的房间冲了出来,她只穿件蓝花背心,露出两条浑圆的胳膊,披散着头发,像个小海妖。她眼睛亮亮地说:“我去洗!”父亲说:“我洗得快。”
  “我把辫子都解开了。”天云左右摇晃着脑袋,那发丝就像鸽子的翅膀一样起伏着,她颇为认真地对父亲说,“以后我得在你前面洗,你要是先洗了,我再用你用过的噪盆,万一怀上个孩子怎么办?算谁的?”
  父亲笑得把一口痰给喷了出来,而天灶则笑得撇下了水瓢。天云嘟着丰满的小嘴,脸红得像炉膛里的火。
  “谁告诉你用了爸爸洗过澡的盆,就会怀小孩子?”父亲依然“嗬嗬”地笑着问。
  “别人告诉我的,你就别问了。”
  天云开始指手画脚地吩咐天灶,“我要先洗头,给我舀上一脸盆的温水,我还要用妈妈使的那种带香味的蓝色洗头膏!”
  天云无忌的话已使天灶先前沉闷的心情为之一朗,因而他很乐意地为妹妹服务。他拿来脸盆,刚要往里舀水,天云跺了一下脚一迭声地说:“不行不行!这么埋汰的盆,要给我刷干净了才能洗头!”
  “挺干净的嘛。”父亲打趣天云。
  “你们看看呀?盆沿儿那一圈油泥,跟蛇寡妇的大黑眼圈一样明显,还说干净呢!”天云梗着脖子一脸不屑地说。
  蛇寡妇姓程,只因她喜欢跟镇子里的男人眉来眼去的,女人背地说她是毒蛇变的,久而久之就把她叫成了蛇寡妇。蛇寡妇没有子嗣,自在得很,每日都起得很迟,眼圈总是青着,让人不明白她把觉都睡到哪里了。她走路时习惯用手捶着腰。她喜欢镇子里的小女孩,女孩们常到蛇寡妇家翻腾她的箱底,把她年轻时用过的一些头饰都用甜言蜜语泡走了。
  “我明白了——”天云的父亲说,“是蛇寡妇跟你说怀小孩子的事,这个骚婆子!”
  “你怎么张口就骂人呢?”天云说,“真是!”
  天灶打算用肥皂除掉污垢,可天云说用碱面更合适,天灶只好去碗柜中取碱面。他不由对妹妹说:“洗个头还这么罗嗦,不就几根黄毛吗?”
  天云顺手抓起几粒黄豆朝天灶撇去,说:“你才是黄毛呢。”又说:“每年只过一回年,我不把头洗得清清亮亮的,怎么扎新的头绫子?”
  他们在灶房逗嘴嘻笑的时候,哭声仍然微风般地从奶奶的屋里传出。
  天云说:“奶奶哭什么?”
  父亲看了一眼天灶,说:“都是你哥哥,不用奶奶的洗澡水,惹她伤心了。这个年她恐怕不会有好心情了。”
  “那她还会给我压岁钱么?”天云说,“要是没有了压岁钱,我就把天灶的课本全撕了,让他做不成寒假作业,开学时老师训他!”
  天云与天灶一团和气时称他为“哥哥”,而天灶稍有一点使她不开心了,她就直呼其名。
  天灶刷干净了脸盆,他说:“你敢把我的课本撕了,我就敢把你的新头绫子铰碎了,让你没法扎黄毛小辫!”
  天云咬牙切齿地说:“你敢!”
  天灶一边往脸盆哗哗地舀水,一边说:“你看我敢不敢?”
  天云只能半是撒娇半是委屈地噙着泪花对父亲说:“爸爸呀,你看看天灶——”
  “他敢!”父亲举起了一只巴掌,在天灶面前比划了一下,说:“到时我揍出他的屁来!”
  天灶把脸盆和澡盆一一搬进自己的小屋。天云又声称自己要冲两遍头,让天灶再准备两盆清水。她又嫌窗帘拉得不严实,别人要是看见了怎么办?天灶只好把窗帘拉得更加密不透光,又像仆人一样恭恭敬敬地为她送上毛巾、木梳、拖鞋、洗头膏和香皂。天云这才像个女皇一样款款走进浴室,她闩上了门。隔了大约三分钟,从里面便传出了撩水的声音。
  父亲到仓棚里去找那对塑料红色宫灯去了,它们被闲置了一年,肯定灰尘累累,家人都喜欢用天云洗过澡的水来擦拭宫灯,好像天云与鲜艳和光明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似的。
  天灶把锅里的水填满,然后又续了一捧柴禾,就悄悄离开灶台去奶奶的屋门前偷听她絮叨些什么。
  奶奶边哭边说:“当年全村的人数我最干净,谁不知道哇?我要是进了河里洗澡,鱼都躲得远远的,鱼天天呆在水里,它们都知道身上没有我白,没有我干净……”
  天灶忍不住捂着嘴偷偷乐了。
  母亲顺水推舟地说:“天灶这孩子不懂事,妈别跟他一般见识。妈的干净咱礼镇的人谁不知道?妈下的大酱左邻右舍的人都爱来要着吃,除了味儿跟别人家的不一样外,还不是因为干净?”
  奶奶微妙地笑了一声,然后依然带着哭腔说:“我的头发从来没有生过虱子,胳肢窝也没有臭味。我的脚趾盖里也不藏泥,我洗过澡的水,都能用来养牡丹花!”
  奶奶的这个推理未免太大胆了些,所以母亲也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天灶更是忍俊不禁,连忙疾步跑回灶台前,蹲下来对着熊熊的火焰哈哈地笑起来。这时父亲带着一身寒气提着两盏陈旧的宫灯进来了,他弄得满面灰尘,而且冻出了两截与年龄不相称的青鼻涕,这使他看上去像个捡破烂儿的。他见天灶笑,就问:“你偷着乐什么?”
  天灶便把听到的话小声地学给父亲。
  父亲放下宫灯笑了,“这个老小孩!”
  锅里的水被火焰煎熬得吱吱直响,好像锅灶是炎夏,而锅里闷着一群知了,它们在不停地叫嚷“热死了,热死了”。火焰把大灶烤得脸颊发烫,他就跑到灶房的窗前,将脸颊贴在蒙有白霜的玻璃上。天灶先是觉得一股寒冷像针一样深深地刺痛了他,接着就觉得半面脸发麻,当他挪开脸颊时,一块半月形的玻璃本色就赫然显露出来。天灶擦了擦湿漉漉的脸颊,透过那块霜雪消尽的玻璃朝外面望去。院子里黑XuXu的,什么都无法看清,只有天上的星星才现出微弱的光芒。天灶叹了一口气,很失落地收回目光,转身去看灶坑里的火。他刚蹲下身,灶房的门突然开了,一股寒气背后站着一个穿绿色软缎棉袄的女人,她黑着眼圈大声地问天灶:
  “放水哪?”
  天灶见是蛇寡妇,就有些爱理不睬地“哼”了一声。
  “你爸呢?”蛇寡妇把双手从袄袖中抽出来,顺手把一缕鼻涕撂下来抹在自己的鞋帮上,这让天灶很作呕。
  天灶的爸爸已经闻声过来了。
  蛇寡妇说:“大哥,帮我个忙吧。你看我把洗澡水都烧好了,可是澡盆坏了,倒上水哗哗直漏。”
  “澡盆怎么漏了?”父亲问。
  “还不是秋天时收饭豆,把豆子晒干了放在大澡盆里去皮,那皮又干又脆,把手都扒出血痕了,我就用一根松木棒去捶豆子,没成想把盆给捶漏了,当时也不知道。”
  天灶的妈妈也过来了,她见了蛇寡妇很意外地“哦”了一声,然后淡淡打声招呼:“来了啊?”
  蛇寡妇也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从袖口抽出一根桃红色的缎子头绳:“给天云的!”
  天灶见父母都不接那头绳,自己也不好去接。蛇寡妇就把头绳放在水缸盖上,使那口水缸看上去就像是陪嫁,喜气洋洋的。
  “天云呢?”蛇寡妇问。
  “正洗着呢。”母亲说。
  “你家有没有锡?”父亲问。
  未等蛇寡妇作答,天灶的母亲警觉地问:“要锡干什么?”
  “我家的澡盆漏了,求天灶他爸给补补。”蛇寡妇先回答女主人的话,然后才对男主人说:“没锡。”
  “那就没法补了。”父亲顺水推舟地说。
  “随便用脸盆洗洗吧。”天灶的母亲说。
  蛇寡妇睁大了眼睛,一抖肩膀说:“那可不行,一年才过一回年,不能将就。”她的话与天云的如出一辙。
  “没锡我也没办法。”天云的父亲皱了皱眉头,然后说:“要不用油毡纸试试吧。你回家撕一块油毡纸,把它用火点着,将滴下来的油弄在漏水的地方,抹均匀了,凉透后也许就能把漏的地方弥住。”
  “还是你帮我弄吧。”蛇寡妇在男人面前永远是一副天真表情,“我听都听不明白
  天灶的父亲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人,其实他也用不着看,因为不管她脸上是赞同还是反对,她的心里肯定是一万个不乐意。但当大家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需要她做出决断时,她还是故作大度地说:“那你就去吧。”
  蛇寡妇说了声“谢了”,然后就抄起袖子,走在头里。天灶的父亲只能紧随其后,他关上家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老婆,得到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眼和她随之吐出的一口痰,那道白眼和痰组成了一个醒目的惊叹号,使天灶的父亲在迈出门槛后战战兢兢的,他在寒风中行走的时候一再提醒自己要快去快回,绝不能喝蛇寡妇的茶,也不能抽她的烟,他要在唇间指畔纯洁地葆有他离开家门时的气息。
  “天云真够讨厌的。”蛇寡妇一走,母亲就开始心烦意乱了,她拿着面盆去发面,却忘了放酵母,“都是她把蛇寡妇招来的。”
  “谁叫你让爸爸去的。”天灶故意刺激母亲,“没准她会炒俩菜和爸爸喝一盅!”
  “他敢!”母亲厉声说,“那样他回来我就不帮他搓背了!”
  “他自己也能搓,他都这么大的人了,你还年年帮他搓背。”天灶“咦”了一声,母亲的脸便刷地红了,她抢白了天灶一句:“好好烧你的水吧,大人的事不要多嘴。”
  天灶便不多嘴了,但灶坑里的炉火是多嘴的,它们用金黄色的小舌头贪馋地舔着乌黑的锅底,把锅里的水吵得嗞嗞直叫。炉火的映照和水蒸气的熏炙使天灶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不由蹲在锅灶前打起了盹。然而没有多一会儿,天云便用一只湿手把他搡醒了。天灶睁眼一看,天云已经洗完了澡,她脸蛋通红,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穿上了新的线衣线裤,一股香气从她身上横溢而出,她叫道:“我洗完了!”
  天灶揉了一下眼睛,恹恹无力地说:“洗完了就完了呗,神气什么。”
  “你就着我的水洗吧。”天云说。
  “我才不呢。”天灶说,“你跟条大臭鱼一样,你用过的水有邪味儿!”
  天灶的母亲刚好把发好的面团放到热炕上转身出来,天云就带着哭腔对母亲说,“妈妈呀,你看天灶呀,他说我是条大臭鱼!”
  “他再敢说我就缝他的嘴!”母亲说着,※※性地做了个挑针的动作。
  天灶知道父母在他与天云斗嘴时,永远会偏袒天云,他已习以为常,所以并不气恼,而是提着两盏灯笼进“浴室”除灰,这时他听见天云在灶房惊喜地叫道:“水缸盖上的头绫子是给我的吧?真漂亮呀!”
  那对灯笼是硬塑的,由于用了好些年,塑料有些老化萎缩,使它们看上去并不圆圆满满。而且它的红颜色显旧,中圈被光密集照射的地方已经泛白,看不出任何喜气了。所以点灯笼时要在里面安上两个红灯泡,否则它们可能泛出的是与除夕气氛相俘的青白的光。天灶一边刷灯笼一边想着有关过年的繁文缛节,便不免有些气恼,他不由大声对自己说:“过年有个什么意思!”回答他的是扑面而来的洋溢在屋里的湿浊的气息,于是他恼上加恼,又大声对自己说:“我要把年挪到六月份,人人都可以去河里洗澡!”
  天灶刷完了灯笼,然后把脏水一桶桶地提到外面倒掉。冰湖那儿已经没有肖大伟的影子了,不知他的“冰嘎”是否找到了。夜色已深,星星因黑暗的加剧而显得气息奄奄,微弱的光芒宛如一个人在弥留之际细若游丝的气息。天灶望了一眼天,便不想再看了。因为他觉得这些星星被强大的黑暗给欺负得噤若寒蝉,一派凄凉,无边的寒冷也催促他尽快走回户内。
  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脸上的神色就有些焦虑。该轮到她洗澡了,天灶为她冲洗干净了澡盆,然后将热水倾倒进去。母亲木讷地看着澡盆上的微微旋起的热气,好像在无奈地等待一条美人鱼突然从中跳出来。
  天灶提醒她:“妈妈,水都好了!”
  母亲“哦”了一声,叹了口气说,“你爸爸怎么还不回来?要不你去蛇寡妇家看看?”
  天灶故作糊涂地说:“我不去,爸爸是个大人又丢不了,再说我还得烧水呢,要去你去。”
  “我才不去呢。”母亲说,“蛇寡妇没什么了不起。”说完,她仿佛陡然恢复了自信。提高声调说:“当初我跟你爸爸好的时候,有个老师追我,我都没答应,就一门心思地看上你爸爸了,他不就是个泥瓦匠嘛。”
  “谁让你不跟那个老师呢?”天灶激将母亲,“那样的话我在家里上学就行了。”
  “要是我跟了那老师,就不会有你了!”母亲终于抑制不住地笑了,“我得洗澡了,一会儿水该凉了。”
  天云在自己的小屋里一身清爽地摆弄新衣裳,天灶听见她在唱:“小狗狗伸出小舌头,够我手里的小画书。小画书上也有个小狗狗,它趴在太阳底下睡觉觉。”
  天云喜欢自己编儿歌,高兴时那儿歌的内容一派温情,生气时则充满火药味。比如有一回她用鸡毛掸子拂掉了一只花瓶,把它摔碎了,母亲说了她,她不服气,回到自己的屋子就编儿歌:“鸡毛掸是个大灰狼,花瓶是个小羊羔。我饿了三天三夜没吃饭,见了你怎么能放过!”言下之意,花瓶这个小羊羔是该吃的,谁让它自己不会长脚跑掉呢。家人听了都笑,觉得真不该用一只花瓶来让她受委屈。于是就说:“那花瓶也是该打,都旧成那样了,留着也没人看!”天云便破涕为笑了。
  天灶又往锅里填满了水,他将火炭拨了拨,拨起一片金黄色的火星像蒲公英一样地飞,然后他放进两块比较粗的松木杆。这时奶奶蹒跚地从屋里出来了,她的湿头发已经干了,但仍然是垂在肩头,没有盘起来,这使她看上去很难看。奶奶体态臃肿,眼袋松松垂着,平日它们像两颗青葡萄,而今日因为哭过的缘故,眼袋就像一对红色的灯笼花,那些老年斑则像陈年落叶一样匍匐在脸上。天灶想告诉奶奶,只有又黑又密的头发才适合披着,斑白稀少的头发若是长短不一地被下来,就会给人一种白痴的感觉。可他不想再惹奶奶伤心了,所以马上垂下头来烧水。
  “天灶——”奶奶带着悲愤的腔调说,“你就那么嫌弃我?我用过的水你把它泼了,我站在你跟前你都不多看一眼?”
  天灶没有搭腔,也没有抬头。
  “你是不想让奶奶过这个年了?”奶奶的声音越来越悲凉了。
  “没有。”天灶说,“我只想用清水洗澡,不用别人用过的水。天云的我也没用。”天灶垂头说着。
  “天云的水是用来刷灯笼的!”奶奶很孩子气地分辩说。
  “一会儿妈妈用过的水我也不用。”天灶强调说。
  “那你爸爸的呢?”奶奶不依不饶地问。
  “不用!”天灶斩钉截铁地说。
  奶奶这才有些和颜悦色地说:“天灶啊,人都有老的时候,别看你现在是个孩子,细皮嫩肉的,早晚有一天会跟奶奶一样皮松肉散,你说是不是?”
  天灶为了让奶奶快些离开,所以抬头看了一眼她,干脆地答道:“是!”
  “我像你这么大时,比你水灵着呢。”奶奶说,“就跟开春时最早从地里冒出的羊角葱一样嫩!”
  “我相信!”天灶说,“我年纪大时肯定还不如奶奶呢,我不得腰弯得头都快着地,满脸长着痴?”
  奶奶先是笑了两声,后来大约意识到孙子为自己规划的远景太黯淡了,所以就说:“癞是狗长的,人怎么能长癞呢?就是长癞,也是那些丧良心的人才会长。你知道人总有老的时候就行了,不许胡咒自己。”
  天灶说:“嗳——!”
  奶奶又絮絮叨叨地询问灯笼刷得干不干净,该炒的黄豆泡上了没有。然后她用手抚了一下水缸盖,嫌那上面的油泥还呆在原处,便责备家里人的好吃懒做,哪有点过年的气氛。随之她又唠叨她青春时代的年如何过的,总之是既洁净又富贵。最后说得嘴干了,这才唉声叹气地回屋了。天灶听见奶奶在屋子里不断咳嗽着,便知她要睡觉了。她每晚临睡前总要清理一下肺脏,透彻地咳嗽一番,这才会平心静气地睡去。果然,咳嗽声一止息,奶奶屋子的灯光随之消失了。
  天灶便长长地吁了口气。
  母亲历年洗澡都洗得很漫长,起码要一个钟头。说是要泡透了,才能把身上的灰全部搓掉。然而今年她只洗了半个小时就出来了。她见到天灶急切地问:“你爸还没回来?”
  “没。”天灶说。
  “去了这么长时间,”母亲忧戚地说,“十个澡盆都补好了。”
  天灶提起脏水桶正打算把母亲用过的水倒掉,母亲说:“你爸还没回来,我今年洗的时间又短,你就着妈妈的水洗吧。”
  天灶坚决地说:“不!”
  母亲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天灶,然后说:“那我就着水先洗两件衣裳,这么好的水倒掉可惜了。”
  母亲就提着两件脏衣服去洗了。天灶听见衣服在洗衣板上被激烈地揉搓的声音,就像俄极了的猪炊食一样。天灶想,如果父亲不及时赶回家中,这两件衣服非要被洗碎不可。
  然而这两件衣服并不红颜薄命,就在洗衣声变得有些凄厉的时候,父亲一身寒气地推门而至了。他神色慌张,脸上印满黑灰,像是京剧中老生的脸谱。
  “该到我了吧?”他问天灶。
  天灶“嗯”了一声。这时母亲手上沾满肥皂泡从里面出来,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眼眉一挑,说:“哟,修了这么长时间,还修了一脸的灰,那漏儿堵上了吧?”
  “堵上了。”父亲张口结舌地说。
  “堵得好?”母亲从牙缝中迸出三个字。
  “好。”父亲茫然答道。
  母亲“哼”了一声,父亲便连忙红着脸补充说:“是澡盆的漏儿堵得好。”
  “她没赏你一盆水洗洗脸?”母亲依然冷嘲热讽着。
  父亲用手抹了一下脸,岂料手上的黑灰比脸上的还多,这一抹使脸更加花哨了。他十分委屈地说:“我只帮她干活,没喝她一口水,没抽她一棵烟,连脸都没敢在她家洗。”
  “哟,够顾家的。”母亲说,“你这一脸的灰怎么弄的?钻她家的炕洞了吧?”
  父亲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地仍然站在原处,他毕恭毕敬的,好像面对的不是妻子,而是长辈。他说:“我一进她家,就被烟呛得直淌眼泪。她也够可怜的了,都三年了没打过火墙。火是得天天烧,你想那灰还不全挂在烟洞里?一烧火炉子就往出燎烟,什么人受得了?难怪她天天黑着眼圈。我帮她补好澡盆,想着她一个寡妇这么过年太可怜,就帮她掏了掏火墙。”
  “火墙热着你就敢掏?”母亲不信地问。
  “所以说只打了三块砖,只掏一点灰,烟道就畅了。先让她将就过个年,等开春时再帮她彻底掏一回。”父亲傻里傻气地如实相告。
  “她可真有福。”母亲故作笑容说,“不花钱就能请小工。”
  母亲说完就唤天灶把水倒了,她的衣裳洗完了。天灶便提着脏水桶,绕过仍然惶惶不安的父亲去倒脏水。等他回来时,父亲已经把脸上的黑灰洗掉了。脸盆里的水仿佛被乌贼鱼给搅扰了个尽兴,一派墨色。母亲觑了一眼,说:“这水让天灶带到学校刷黑板吧。”
  父亲说:“看你,别这么说不行么?我不过是帮她干了点活。”
  “我又没说你不能帮她干活。”母亲显然是醋意大发了,“你就是住过去我也没意见。”
  父亲不再说什么,因为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天灶连忙为他准备洗澡水。天灶想父亲一旦进屋洗澡了,母亲的牢骚就会止息,父亲的尴尬才能解除。果然,当一盆温热而清爽的洗澡水摆在天灶的屋子里,母亲提着两件洗好的衣裳抽身而出。父亲在关上门的一瞬小声问自己女人:“一会地帮我搓搓背吧?”
  “自己凑合着搓吧。”母亲仍然怨气冲天地说。
  天灶不由暗自笑了,他想父亲真是可怜,不过帮蛇寡妇多干了一样活,回来就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往年母亲都要在父亲洗澡时进去一刻,帮他搓搓背,看来今年这个享受要像艳阳天一样离父亲而去了。
  天灶把锅里的水再次添满,然后又饶有兴致地往灶炕里添柴。这时母亲走过来问他:“还烧水做什么?”
  “给我自己用。”
  “你不用你爸爸的水?”
  “我要用清水。”天灶强调说。
  母亲没再说什么,她进了天云的屋子了。天灶没有听见天云的声音,以往母亲一进她的屋子,她就像盛夏水边的青蛙一样叫个不休。天云屋子的灯突然被关掉了,天灶正诧异着,母亲出来了,她说:“天云真是的,手中拿着头绫子就睡着了。被子只盖在腿上,肚脐都露着,要是夜里着凉拉肚于怎么办?灯也忘了闭,要过年把她给兴过头了,兴得都乏了
  天灶笑了,他拨了拨柴禾,再次重温金色的火星飞舞的辉煌情景。在他看来,灶炕就是一个永无白昼的夜空,而火星则是满天的繁星。这个星空带给人的永远是温暖的感觉。
  锅里的水开始热情洋溢地唱歌了。柴禾也烧得毕剥有声。母亲回到她与天灶父亲所住的屋子,她在餐前日洗好晾干的衣服。然而她显得心神不定,每隔几分钟就要从屋门探出头来问天灶:“什么响?”
  “没什么响。”天灶说。
  “可我听见动静了。”母亲说,“不是你爸爸在叫我吧?”
  “不是。”天灶如实说。
  母亲便有些泄气地收回头。然而没过多久她又深出头问:“什么响?”而且手里提着她上次探头时叠着的衣裳。
  天灶明白母亲的心思了,他说:“是爸爸在叫你。”
  “他叫我?”母亲的眼睛亮了一下,继而又摇了一下头说,“我才不去呢。”
  “他一个人没法搓背。”天灶知道母亲等待他的鼓励,“到时他会一天就把新背心穿脏了。”
  母亲嘟囔了一句“真是前世欠他的”,然后甜蜜地叹口气,丢下衣服进了“浴室”。天灶先是听见母亲的一阵埋怨声,接着便是由冷转暖的嗔怪,最后则是低低的软语了。后来软语也消去,只有清脆的撩水声传来,这种声音非常动听,使天灶的内心有一种发痒的感觉,他就势把一块木板垫在屁股底下,抱着头打起盹来。他在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听见自己的清水在锅里引吭高歌,而他的脑海中则浮现着粉红色的云霓。天灶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在梦中看见了一条金光灿灿的龙,它在银河畔洗浴。这条龙很调皮,它常常用尾去拍银河的水,溅起一阵灿烂的水花。后来这龙大约把尾拍在了天灶的头上,他觉得头疼,当他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磕在了灶台上。锅里的水早已沸了,水蒸气袅袅弥漫着。父母还没有出来,天灶不明白搓个背怎么会花这么长时间。他刚要起身去催促一下,突然发现一股极细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朝他蛇形游来。他寻着它逆流而上,发现它的源头在“浴室”。有一种温柔的呢喃声细雨一样隐约传来。父母一定是同在澡盆中,才会使水膨胀而外溢。水依然汩汩顺着门缝宁静地流着,天灶听见了揽水的声音,同时也听到了铁质澡盆被碰撞后间或发出的震颤声,天灶便红了脸,连忙穿上棉袄推开门到户外去望天。
  夜深深的了。头顶的星星离他仿佛越来越远了。天灶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因为他怕体内不断升腾的热气会把他烧焦。他很想哼一首儿歌,可他一首歌词也回忆不起来,又没有天云那样的禀赋可以随意编词。天灶便哼儿歌的旋律,一边哼一边在院子中旋转着,寂静的夜使旋律变得格外动人,真仿佛是天籁之音环绕着他。天灶突然间被自己感动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美妙。他为此几乎要落泪了。这时屋门“吱扭”一声响了,跟着响起的是母亲喜悦的声音:“天灶,该你洗了!”
  天灶发现父母面色红润,他们的眼神既幸福又羞怯,好像猫刚刚偷吃了美食,有些愧对主人一样。他们不敢看天灶,只是很殷勤地帮助天灶把脏水倒了,然后又清洗干净了澡盆,把清水一瓢瓢地倾倒在澡盆中。
  天灶关上屋门,他脱光了衣眼之后,把灯关掉了。他蹑手蹑脚地赤脚走到窗前,轻轻拉开窗帘,然后返身慢慢地进入澡盆。他先进入双足,热水使他激灵了一下,但他很快适应了,他随之慢慢地屈腿坐下,感受着清水在他的胸腹间柔曼地滑过的温存滋味。天灶的头搭在澡盆上方,他能看见窗外的隆隆夜色,能看见这夜色中经久不息的星星。他感觉那星星已经穿过茫茫黑暗飞进他的窗口,落入澡盆中,就像课文中所学过的淡黄色的皂角花一样散发着清香气息,预备着为他除去一年的风尘。天灶觉得这盆清水真是好极了,他从未有过的舒展和畅快。他不再讨厌即将朝他走来的年了,他想除夕夜的时候,他一定要穿着崭新的衣裳,亲手点亮那对红灯笼。还有,再见到肖大伟的时候,他要告诉他,我天灶是用清水洗的澡,而且,星光还特意化成皂角花撒落在了我的那盆清水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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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作家可够高产的了。

都不记得自己上次看《小说选刊》是什么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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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坛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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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看完,非常好!
叙述手法平实,内涵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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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捧鲁迅文学奖 迟子建:写作让我笑对痛苦  

2007年10月29日 10:34 来源:北京青年报
  
  爱人去世促成《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第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

  昨天,江南水乡绍兴,迎来了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的颁奖礼。43岁的东北女作家迟子建,经过鲁迅故居门前的小河,领取了她迄今为止第三个“鲁迅文学奖”。1996年,她以短篇小说《雾月牛栏》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2000年,她以《清水洗尘》再获“鲁迅文学奖”;今年,她则以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又一次引人关注。

  在她身后,除了夜晚水影中为颁奖典礼而亮起的璀璨灯光,会是怎样的一条路呢?在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颁奖前夜,迟子建接受了本报专访。



  -“父亲让我明白了小镇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迟子建出生在一个东北小村庄里,出生那天正值1964年元宵节,所以乳名被唤作“迎灯”。父亲迟泽凤是小镇上的小学校长,好诗文,因对三国时代曹植名篇《洛神赋》喜欢之至,而曹植又名曹子建,因此给她取名“迟子建”。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每逢过年,家家户户都拿着红纸到她家叫迟老师给写对联。“我依然记得红纸上墨汁泻下来的感觉,父亲让我明白了小镇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1981年高考,平常被语文老师誉为“很有前途”的迟子建作文“跑题”。“40分的作文题就得了5分,分数一下子就拉下来了。”后来,她只上了专科线,进入大兴安岭师范学校。“这反倒成就了我。那里很清静,给了我充足的时间幻想,充足的时间阅读。”1983年开始写作,并向杂志投稿。迟子建感恩于“还没怎么感受到挫败,处女作就已在《北方文学》上发表,编辑是在自然来稿里把我的稿子挑出来的”。第一份稿费,她拿去给父亲买了瓶他喜欢的“竹叶青”酒。

  师范临毕业前的数个夜晚,她躲在自习教室里写《北极村的童话》。“现在我都记得那种感觉,很温暖,很幸福。”1986年1月,《北极村的童话》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这篇小说给我带来了成功和后来的运气。”但遗憾的是,1月6日,也许就在这期《人民文学》邮寄往黑龙江的途中,父亲因脑溢血猝然辞世。“他最终没有看到。如果能看到,他会很高兴的。他是如此喜爱文学。”二十多年后提起,哀伤让迟子建哽咽。“那一期杂志的封面,被我的泪水浸透了。”

  现在,她每年过节都会到父亲坟头,给父亲敬一杯酒,和他说说话。偶尔还会告诉父亲,今年的酒和往年有什么不一样。

  -“看到自己的局限,也只有写,继续写,才可能逐渐超越”

  此后,迟子建与“写作”二字再没分开过,而“故乡”又是她笔下频频淌出的主题。师范毕业回故乡当了半年山村教师,1988年她去西安念西北大学作家班。1989年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联合招收研究生班。那个班级里面很多人,莫言、余华、刘震云……但作家毕淑敏眼中的迟子建,是“一个女孩依着清冷的板凳,慢慢地吃她的饭。她吃得很仔细,吃得很寂寞,一任凉风扬起她修长的发丝”。迟子建说自己不是很合群。那几年,她的笔下,还是故乡。

  她说自己像老农,“扛着锄头,想什么时候劳作就什么时候去劳作。”有人曾指出她的作品有局限,但她面对这一切的方式,就是“写”:“我只愿写我想写的东西,用我认为好的方式去写,不苛求意义。开始写时,很少说刻意地,我要写成什么样子。兴之所至,就是笔之所至。看到自己的局限,也只有写,继续写,才可能逐渐超越。一个农民,种了几十年庄稼,总还是懂得把苗子留着,把□□□□拔去的吧。”

  2003年,迟子建的长篇《越过云层的晴朗》出版时,出版社说她的小说名字不打眼,叫她改个名字,她没干:“除了向文学本身妥协,我不会向任何东西妥协,包括市场。”母亲曾与迟子建看过一部好看的“两个人的电影”,便慨叹,“我明白了,咱俩看的电影,就跟你写的那些书似的,没多少人看啊。”对此,迟子建一笑置之。日记里,她写道:“在世界上种种的游戏中,最没有诗意的就是财富的游戏。”

   -爱人不见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来了

  “百度贴吧”里,有迟子建2001年的部分日记———“一大清早,为了看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我和丈夫早早就起床了。”“2001年4月9日颈椎那里又难受了……自从查出了毛病,只要和黄在一起,他每天都要给我按摩一会儿,他不懂穴位,完全是乱按,但奇怪的是居然很有效果,我不觉得脖子发皱了。”

  “2001年4月18日,我和黄真是可笑,我们去(北京)越秀大酒店做住宿登记时,还掏出了结婚证。结果人家看都不看……进了客房后我埋怨他不该打电话叮嘱我带结婚证,他显得有些愤愤不平,说这要不是夫妻的话,不是轻而易举就能住进来么……我很喜欢看他愤世嫉俗的模样,像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年。”

  查看1999年4月7日第9版《环球时报》,记者看到:“塔河县委※※黄世君告诉记者……”这位“县委※※”就是迟子建日记里面的“黄”。直到迟子建34岁,“黄”才走入她的世界。“我不属于对生活要求很高的女人,只是我的缘分到得晚。”迟子建说。1999年,摘取某项文学大奖的她表示:“我并不要成为惊天动地的作家,我的理想只是拥有一个稳定的家,写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一切美得像电影。

  “那是我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从创作上就能看得出来。仅用两年时间就完成了长篇《伪满洲国》的创作。如果不是那种状态,我是没有那种勇气触碰那么宏大的题材的。”在日后的散文《在温暖中流逝的美》中,迟子建也提到同一部小说的创作:“如果我能感悟到我们的婚姻只有短短的四年光阴,我绝对不会在这期间花费两年去创作《伪满洲国》,我会把更多的时光留给他……”

  2002年5月3日,在哈尔滨开完会的黄世君,在回家途中给岳母去了个电话:“妈,你不要惦记,还有十多分钟就到新林啦,我们准备在那儿吃了午饭就往回赶。”可就在这短短的十分钟内,他的生命走到尽头———意外的车祸!

  迟子建说,那一刻,她没有过多的别的感觉,就觉得“委屈”。“我们在一起这么好,他为什么抛下我不要我了?”

  据迟子建朋友、作家蒋子丹回忆:“最初的日子里,她常会不由自主拨打丈夫的手机……电话里一遍遍传出的,总是电脑冷冰冰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然而她欲罢不能,直到有一天听筒传出的声音,变成‘您拨叫的号码是空号’。”

  “我想把脸上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这是本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开头。此前,该小说获得了第二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面对接踵而至的荣誉,迟子建依然自得于“写了我想写的,对爱人的哀思也渗透了进去”。这部小说里,女主人公车祸中辞世的丈夫是名魔术师。“他留给我的,就剩一个魔术师的幻象了。一切都像是魔术。他为我开启了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可那世界转瞬即逝。”

  对于过往的日记,迟子建不敢回头去翻,但会经常翻看两人在一起的照片。一部部小说,一篇篇散文,成为了迟子建试图抹在脸上的一把把“厚厚的泥巴”。2002年,她三个月写就一部长篇《越过云层的晴朗》。中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她也就写了一个月。

  -“作家把自己看小了,世界就变大了;把自己看大了,世界就变小了”

  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女主人公在独自远足时遭遇山体滑坡,列车停靠在一个盛产煤炭和寡妇的小集镇,“我”目睹了许许多多底层劳动人民的“悲哀”,以及他或她“面对悲哀的不同态度”。迟子建怜惜女主人公邂逅的每一个角色:“和他们的痛苦比,我的痛苦是浅的。生活并不会因为你是作家,就会对你格外宠爱一些。作家把自己看小了,世界就变大了;把自己看大了,世界就变小了。对任何人来说都这样。”

  “世界上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在痛苦。”迟子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一句话重复了多次。但她同时强调,“如果你仅仅只从《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看到痛苦,那就是我的失败了。”

  读读书、写写字、用不赖的厨艺“犒赏犒赏”胃、喝点红酒、散散步,这就是比较标准的“迟子建的一天”。时至今日,她“在电脑上写作,总感觉有些别扭”;“有的时候打字跟不上文思,一个精妙的词汇往往在爆发的一瞬间溜走了。看来以后写长点的小说,还得走老路子,先在本子上写一遍,然后再用电脑抄改。”两个月前,只会用“智能ABC”打字的她,学会了上网。而上网,也就限于收发一下邮件。对网上海量的信息,她没有占有的欲望,也就从不在网上看新闻或者浏览点别的什么东西。

  三获“鲁迅文学奖”,在许多人眼里是奇迹,但在迟子建看来就似“一阵一阵风吹过脸庞”:“风吹在脸上很舒服,但如果风不吹过来,人也照样往前走。”迟子建现任黑龙江省作协副主席。采访中记者无意间问及这个头衔,她笑了:“如果别人看到迟子建,只想起她是作协副主席,或是别的什么头衔,而不是她的作品,或者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那是她的悲哀。对一个作家来说,作品才是最好的‘头衔’。”(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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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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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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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深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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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猪油拌饭就进来了,LZ这算不算标题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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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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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以为是烧猪油的才进来的,以为会讨论猪油做菜怎么香呢~
生活中总是充满意外,有时候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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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度了一下,转贴。
有时间打算看看《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编辑词条 迟子建
[编辑本段]美女作家迟子建
  迟子建,性 别: 女
  出生年月: 1964 年2月27日(阴历元宵节)
  生肖:龙。
  乳名:迎灯。
  会员分类: 中国作家协会
  民 族: 汉族
  家庭成员:母亲:李晓荣,五十年代漠河乡广播站广播员。父亲:迟泽风,曾任塔河县永安小学校长,一九八五年冬季病逝。丈夫:黄世君,原塔河县委※※,车祸去世。
  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
  迟子建是当代中国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家之一。
  迟子建:女,1964年元宵节出生于北极村,1983年开始写作,至今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四十余部单行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小说集《逝川》《雾月牛栏》《清水洗尘》,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出版有《迟子建文集》四卷和三卷的《迟子建作品精华》。曾获得第一、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2004—2006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奖”等多种文学奖项,作品有英、法、日、意大利文等海外译本。
  她1964年出生于黑龙江省漠河县,1984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1987年进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合办的研究生院学习,1990年毕业后到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工作至今。迟子建1983年开始写作,至今已发表作品500万字,出版著作40余部。她的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纳河右岸》,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向着白夜旅行》等。她曾经获过两届鲁迅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各种奖项,作品被译为英、法、日、意大利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雾月牛栏》获1995年-1996年鲁迅文学奖、1993年庄重文文学奖,小说《白银那》获《大家》杂志第二届红河文学奖,长篇小说《晨钟响彻黄昏》获1995年东北文学奖。发表于2005年第3期《钟山》的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使迟子建于2007年10月第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额尔古纳河右岸》于2008年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2008年凭借散文作品《光明在低头的一瞬》获得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光明在低头的一瞬》,文章不长,写她在俄罗斯一座教堂的经历,在教堂里,她看到了喜爱的画家鲁勃廖夫的壁画,然而当她从画上收回目光低下头来的一瞬,却看到了一位正在安静地打扫祭坛烛油的老妇人。她细写了老妇人的外形动作和对清扫烛油职责的虔敬,感慨道:“她的劳作是安然的,而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种永恒的光明:光明的获得不是在仰望的时刻,而是于低头的一瞬。”
[编辑本段]主要作品目录
  长篇小说
  《茫茫前程》 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1 年
  《晨钟响彻黄昏》 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7 年
  《热鸟》 明天出版社 1998 年
  《伪满洲国》 作家出版社 2000 年
  《额尔古纳河右岸》 《树下》 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1 年
  《越过云层的晴朗》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3年
  树下 《花城》 1991/6
  晨钟响彻黄昏 《小说家》 1994/5
  热鸟 《白花洲》 1997/4
  满洲国 《钟山》 2000/3-4
  越过云层的晴朗 《钟山》 2003/2
  《额尔古纳河右岸》 《收获》杂志 2005.6期
  文集
  《迟子建文集》(4 卷) 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7 年
  翻译作品
  《秧歌》 (小说集 法文版) Bleu De Chine 出版社 1998年
  《磨坊》 (小说集 法文版) Blue De Chine 出版社 2002年
  《满洲国物语》(长篇小说 日文版 上、下卷)日本河出书房新社 2003 年
  短篇小说
  那丢失的…… 《北方文学》 1985/1
  沉睡的大固其固 《北方文学》 1985/3
  旧土地 《北方文学》 1986/1
  没有月亮的抱月湾 《小说林》 1986/2
  在低洼处 《小说林》 1986/4
  小说三篇 《北方文学》 1986/9
  初升 《作家》 1986/2
  吉亚大叔和他的墓场《北方文学》 1986/11
  傻子轶闻 《北大荒文学》1987/3
  柳阿婆的故事 《福建文学》 1987/6
  白雪国里的香枕 《作家》 1987/3 #p#分页标题#e#
  北国一片苍茫 《青年文学》 1987/8
  星期天 《小说林》 1988/3
  鱼骨 《山西文学》 1988/3
  葫芦街头唱晚 《北方文学》 1988/3
  西林小教堂 《北方文学》 1988/3
  红罂粟小院 《鸭绿江》 1988/6
  无歌的憩园 《北京文学》 1988/9
  羁鸟无期 《时代文学》 1989/2
  重温草莓 《人民文学》 1989/2
  爱情故事 《作家》 1989/6.
  小说三篇 《花溪》 1989/10
  青蛙的季节 《青年文学》 1989/10
  花束 《小说林》 1990/5
  关于家园发展※※的一次浪漫追踪 《天津文学》1990/6
  荒草 《河北文学》 1990/7
  挤奶员失业的日子 《人民文学》 1991/1
  稻草人 《北方文学》 1991/1
  罗索河瘟疫 《鸭绿江》 1991/3
  白雪的墓园 《春风》 1991/4
  烟霞生卒年表 《春风》 1991/4
  小狗 《小说家》 1991/6
  在松鼠的故乡 《人民文学》 1991/7-8
  银饰 《青年文学》 1991/8
  从山上到山下的回忆 《天津文学》 1991/8
  铺天盖地的麻雀 《东海》 1992/4
  月光下的革命 《天津文学》 1992/8
  与水同行 《天津文学》 1992/8
  守灵人不说话 《作家》 1993/3
  不灭的家族 《芒种》 1993/4
  鸡笼街的月亮 《春风》 1993/9
  白墙 《春风》 1993/9
  回溯七侠镇 《大家》 1994/1
  盲人报摊 《天津文学》 1994/1
  跳荡的银扣 《小说林》 1994/4
  逝川 《收获》 1994/5
  庙中的长信 《山花》 1994/12
  飞天 《江南》 1995/5
  亲亲土豆 《作家》 1995/6
  腊月宰猪 《作家》 1995/6
  旅人 《天津文学》 1995/8
  岭上的风 《山花》 1995/9
  雾月牛栏 《收获》 1996/5
  银盘 《山花》 1996/6
  闹庵 《时代文学》 1996/2
  驼梁 《北京文学》 1997/5
  朋友们来看雪吧 《山花》 1998/1
  清水洗尘 《青年文学》 1998/8
  灰街瓦云 《天涯》 1999/5
  河柳图 《作家》 2000/10
  行乞的琴声 《山花》 2001/1
  月白色的路障 《长城》 2001/3
  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 《天涯》 2001/3
  换牛记 《作家》 2001/9
  花瓣饭 《青年文学》 2002/4
  一匹马两个人 《收获》 2003/1
  门镜后的楼道 《作家》 2003/5
  雪坝下的新娘 《红豆》 2003/9
  微风入林 《上海文学》 2003/10
  夜行船 《上海文学》 2003/10
  中篇小说
  北极村童话 《人民文学》 1986/2
  初春大迁徙 《中国》 1986/9
  没有夏天了 《钟山》 1988/4
  海市 《东北作家》 1988/3
  左面是篱笆,右面是玫瑰 《中外文学》 1988/5
  奇寒 《小说家》 1989/3
  小酒店初恋 《莽原》 1989/3
  遥渡相思 《收获》 1989/4
  原始风景 《人民文学》 1990/1-2
  怀想时节 《钟山》 1990/4
  炉火依然 《收获》 1990/5
  麦穗 《青年文学》 1990/6
  旧时代的磨房 《小说家》 1991/4
  秧歌 《收获》 1992/1
  无边水色 《漓江》 1993/1
  东窗 《芙蓉》 1993/2
  香坊 《钟山》 1993/3
  格局 《鸭绿江》 1993/3
  向着白夜旅行 《收获》 1994/1
  音乐与画册里的生活 《花城》 1994/3
  洋铁铺叮当响 《青年文学》 1994/5
  岸上的美奴 《钟山》 1995/2
  原野上的羊群 《大家》 1995/2
  白银那 《大家》 1996/3
  日落碗窑 《中国作家》 1996/3
  逆行精灵 《钟山》 1997/3
  九朵蝴蝶花 《大家》 1997/6
  观彗记 《花城》 1998/1
  青草如歌的正午 《十月》 1999/2
  五丈寺庙会 《收获》 2000/3
  鸭如花 《人民文学》 2001/2
  疯人院的小磨盘 《大家》 2001/4
  芳草在沼泽中 《钟山》 2002/1
  酒鬼的鱼鹰 《天涯》 2002/5
  零作坊 《北京文学》 2003/7
  相约怡潇阁 《小说月报.原创版》2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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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由 草木灰 发表
屋脊混了N年第一次看完这么长的帖!TNND!后来哪个蚂蚁怎么了?


小说啊,别较真了。无数的疑惑看了最后的作者介绍后,心中释然了。

赞一个,写得不错。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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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脊混了N年第一次看完这么长的帖!TNND!后来哪个蚂蚁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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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然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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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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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GE-AN00
这个最好放在交流论坛,不然这个帖子有变成烧猪油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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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做个记号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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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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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也说明啊。我以为是真实的楼主。看完才知道是小说。我的感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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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看完 喜欢 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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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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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最近看到的好作品. 已经很久没有看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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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90年前后的作品经常有抄袭、模仿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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